一美想，龙爷爷是从农村来的。据说他是湖北农村考入省城的大学生。想当年是个农家书生，风雅不俗，先生地位，教书育才。在江口市第一中学当了40余年的语文教师。他每天就在3尺讲台上讲课，讲呀讲，教呀教。他的满腹才情献给了莘莘学子，祖国的花朵。可怜的龙爷爷现在却成了一个痴呆的瘫痪老人。再也不能走上他所熟悉的3尺讲台，这是他今生今世永远的痛！
一游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盆景飘香。两大把月季花插在古董大花瓶里，显得雍容华贵。书柜上桌上书籍整齐，书屋带有墨香，清雅不俗。
秦燕子一家早就到了。一飞一大清早到食堂买了两笼鲜肉小包，已经摆放在小圆桌子上。一美一进门就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姑妈。姐姐和哥哥就一齐拥上，把小妹一美牵了进来。孙兵夫妇俩捉鸡提蛋的，活像乡下人走人家。
坐定之后，一美大胆而羞涩地说：
“姑妈，江口中学的退休老教师龙爷爷是您的老同事吧？他现在病了，病得不轻。”
我说：
“龙老师是江口一中语文组的开山祖之一。我来本院的时候，他和其他老师把我送出学校大门口，我见他嚎啕大哭，我也流泪了。后来，你大了些我就托你为我经常照料他老人家的，你记得吗？”
可爱的一美说：
“我一直牢记您的托付，几年来一直在照看着他的。他是您的恩人嘛，我怎么会忘记呢？”
我说：
“好一美，你真是个好孩子，姑妈喜欢你。”
一美马上从包包里拿出一本日记本，指着对我说：
“姑妈，龙爷爷得了老年痴呆症以后，讲话颠三倒四，胡乱讲。您看，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孙兵和秦燕子发呆了，想不到女儿如此聪明。雷英和两个孩子感到很惊讶，觉得一美很不简单，小脑袋很好使，怎么一下子小小跟屁虫就长大了呢？
我看着小本子上的字句，不禁泪流满面。
我说：
“一美，这些话都是事出有因的。龙老师人虽老了，人虽痴呆了，但是这些事在他渐渐死亡的头脑里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他对一个初来湖北的上海姑娘付出了真心的帮助。善良人性的折射！我就是当年接受其帮助的弱者，生活在异乡土地上的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泪珠簌簌落下，一飞一游的眼圈也都红了。我拉着一美的手说：
“美呀，看到这小本子上的话，我就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你爸爸在这里，是可以作证的。姑妈与你姑丈分居两地时怪可怜的，生下一飞后，举目无亲，孤单悲苦。组里有位龙老师很同情我的处境，经常悄悄地来帮我的忙。他看我抱着一飞生炉子，炒菜，洗衣裳，还要备课改本子等，手忙脚乱的。就为我到江边去买了一辆竹车椅，我仅付了他2元5角钱。他说够了，乘车子的钱他贴。这样，我就可以把一飞放在竹车椅里坐着，身上系着带子拴在车椅上，放几件小玩意给她拿着玩。这样，我做起事来就非常轻松，没有以前那样慌张了，因为之前我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换手。
“有时，龙爷爷踱步过来，他看我切菜无砧板，刀把是断了的。切点小菜，好像是在杀猪一般。他说他会帮我解决这点小问题的。过了几天，他拿着一块砧板和一支木刀柄来了，即刻帮我安好。一块砧板两元钱，木刀柄不要钱是他自制的。这两件家什我可用了20年，东西虽小，作用可大。
“龙大爷结过婚没有？他自己忘记了，据说患老年痴呆的人往往忘记自己的婚姻嫁娶。他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由家庭做主与旧式女子结婚，婚后无子，没几年妻子因病过世了。第二次是自由恋爱，自己去相的亲，过了10余年，妻子又因病过世了。老人一直很孤苦，心情恬淡，自我逍遥。爱读古书古诗，练练书法，怡情养性。爱做点家务事，且学点中医，帮人免费看点小毛病什么的，是个土郎中。
“老人悉心助人，但他对人一无所求，不用别人为他做事，内心坦荡荡，帮人不图报。老人古典文学底子好，教书有传统的一套，但他谦虚谨慎，从不傲视小辈。后来，我当了语文组长，给他老人家排课是最好说话的，无论高中还是初中，他都欣然接受。”他常说的一句话是：
“‘小毛，随便排吧。’”
他是个无声无息的平凡教师，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平凡而平凡的教书匠，我的前辈！我一直尊敬他！惦记他！
一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感动了，一游、一美也是这样。他们决定下午要去江口一中看望垂老的龙大爷——当年帮助过妈妈的那位老教师。
孙兵夫妇带着一飞、一游、一美3个孩子，踏进了江口一中的大门，径直向龙爷爷的宿舍走去。
古槐树深绿色的大叶覆盖着食堂对面的那栋楼房，周围一片寂静，空气很沉闷。护工太婆坐在门口打瞌睡，门虚掩着。当太婆将门一把推开时，怵目惊心的一幕出现了：
房间里乱糟糟的，床搁在墙边，龙爷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张开着，黯淡无光，望着天花板。看不见人也不愿意看人。3个孩子使劲地叫龙爷爷，他毫无反应。人很瘦，身上的破衣烂衫已经不成形了，脚上套着一双破袜子，脚指头都露在外面。床上一张皱巴巴的破席子，被单又脏又旧看不出颜色来。
一美拼命地喊：
“龙爷爷！龙爷爷！一飞来看您了，一游来看您了，龙爷爷您说话呀！”
只见老人的嘴在翕动着，张不开口，也说不了话。眼泪顺着眼角两边挂了下来。一飞、一游把带来的麦乳精、奶粉和水果等放在桌上，他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飞大声地说：
“龙爷爷！我是一飞呀！是毛金凤老师的小毛毛呀，我现在长大了，您还认得我吗？”
龙爷爷目光呆滞，泪水一直在流，就是不能说一句话。护工太婆摇摇手说他已不中用了，半个多月没有开口说话了，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现在是在挨时间。现在他的家乡人快到江口市来了，亲戚们准备来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来料理后事。
龙爷爷的垂危形象给孩子们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一飞、一游和一美对着说不成话的龙爷爷，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一飞帮他擦掉了老泪，一游和一美帮他盖好了被单，无可奈何，只得抹着眼泪与龙爷爷告别了，告别了一位人师！
转身来到一美家，那是个敞亮舒适的家。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独家厨房，独家卫生间，还有淋浴设备，比较舒适。室内布置雅淡，书房里墨香四溢，因为孙兵是位美术教师。
秦燕子让两位小客人坐下，由一美陪同喝茉莉花香茶，吃巧克力奶糖，还吃瓜子。
后来，秦燕子把孩子们带到老宿舍那里，指着旧房子，说起陈年旧事来了：
“过去的宿舍，现在住着工友。这栋房子是马蹄形的上下两层的砖瓦结构的楼房。以前曾住着50多户人家，基本上都是教师家庭。楼上两个水龙头，楼下两个水龙头，平均13户人家用一个水龙头。13户人家共用一个水管子是什么概念，你们知道吗？”
“你们想象一下，13家人的吃、喝、洗都在这一根管子上了。接水、洗菜、淘米、洗衣、洗被子、倒脏水、洗痰盂、洗拖把等等都要在这一根水管子前完成。大家经常围着一起用水，常常要等候，常常要互让，常常要争先恐后，常常要发生口角，甚至面红耳赤。还有屋角上的那间厕所，土房子里三个坑。这是供50多户人家公用的唯一的厕所。设想一下，每家平均按三口人算，就有150余人了。如此上厕所，往往像百货公司里的公厕一样，大家需要排队了。由于房子设施不好，走廊就成了堆占，各家各户的杂用家什就堆放在那里了。如：提水桶、脚盆、水壶、痰盂、长竿、绳子、斧头、砍刀、竹床、煤炉、筐子、大量的煤饼以及鸡笼、兔笼等等，应有尽有，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在这个大杂院里，抬头见人，低头也见人。见的是些什么人？见的是些教书的先生们以及他们的家属。
“这些教书先生们，不论男女，都从这宿舍里走出，经过长廊，提着书包走上讲台。下班后提着书包，经过长廊，再走进各自的家，进门放下书包就做家务。
“有时感到，这里有点像贫民窟，有时感到这里像个大家庭。家家户户吃什么，穿什么，谁家吵架，谁家和睦，统统一清二楚，透明度很大。但是，孩子们，你们别弄错了，这里不是贫民窟，这里是江口市第一流的好中学。为国家培养了输送了许多优秀人才和大量有文化的劳动者。
“回想20年前，阿妹姐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上海姑娘的困难是想像不到的多。龙老师经常帮她买这买那，修这修那。老一辈帮人都是自觉的，他很心疼外地来的姑娘家，没有半点私心。龙老师来自农村，说一口乡下话，人虽土一点，但心很善良，富有同情心。要知道，上海姑娘在外地碰到困难是会哭的呀，但你们的妈妈很少哭泣。
“学校几栋宿舍大楼建起来了，你们的妈妈等了20年的房子终于没有住成，她走了。”
秦燕子滔滔不绝地说，因为她已经是这里的老同志了。看到龙老师的现状，就一石激起千层浪，说了许多。
孙兵是个老实人，他在这里经历了整个青年时期，现在又步入了中年，他与学校共成长，他与学校共悲欢。他是江口一中的一部活字典。
孙兵终于不再沉默了，他感怀地诉说往事：
“我和毛金凤老师是20多年前认识的，她来校时是位腼腆秀气的上海姑娘。是江口一中的风风雨雨给予她洗礼，是江口一中的贫民化生活充实了她的心，是繁忙的业务造就了她。使她成为一个江口市语文界的著名教师，使她成为我校教学业务的带头人，一位成绩赫然的教导主任。她是个不简单的上海姑娘呀！眼前这栋旧楼，它是摇篮！它是营房！它是冶炼厂！这里为国家为人民培养了不少优秀人才。阿妹姐就是其中的一颗闪亮的星星！想当年这里还出过笑话呢。阿妹姐寒暑假要回上海探望夫君雷英，我有责任送她母女俩上船。于是我抱着岁把的一飞，阿妹背包包拿行李，别人误认我们3人是一家子呢。一飞，当时我成了你的假爸爸了，哈哈。”
一游说：
“哈哈，真有意思，真好玩！”
一飞大笑起来，一游和一美也大笑起来。一游又说：
“孙兵叔叔，你现在再抱一下一飞，看你抱不抱得起来？哈哈！”
一飞马上过来打一游，一美也来打一游，闹得大家非常开心。
孙兵继续说道：
“后来，秦燕子嫁到这里，也是个上海姑娘，说实在的，相貌是出众的美丽。燕子各方面都向阿妹姐学。就从这栋楼出发，她们搞教改，走遍了我国十几个省市，规模还相当的大。孩子们，你们能相信吗？秦燕子也不简单，边当校医，边当教师，还能学着搞教改，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秦燕子的种种表现与阿妹姐很像，所以老师们称她是毛金凤第二。”
孙兵谈得很兴奋，秦燕子也很兴奋。
秦燕子说：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这一代人在江口一中，已经走过了青年时代，我们走过了1／4世纪了。”
晚饭后，一飞和一游告别叔叔和阿姨回家去了。我得知他们在江口一中的情形后，心潮久久难以平息。想起了自己的两三年，那是美丽青春受磨难受锻炼的两三年。同时，也想起了我的姐妹秦燕子的件件往事：
秦燕子是我和夏雨商量后，设法调入江口市第一中学的。燕子来校后不久就与孙兵恋爱结婚了。在外当学校的校医，在家当孙兵儿子刚刚的继母。孙兵见到美丽的燕子，很是高兴，他曾说要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来爱燕子。燕子也是爱孙兵的，虽然他已是二婚，家里还有个男孩，家境并不富裕，家中一切都很简陋，与我家水平不相上下，当时叫做“一穷二白”。
秦燕子因陋就简办了婚事。几件旧家具修正了一下，做了油漆，买了一台收音机、一对热水瓶、一对枕头套、一床被子以及一条印花床单。夫妻俩做了两身新布衣，门口挂了一条花布帘，玻璃窗上贴一对大红“”字，就算光彩地结婚了。
所有的公务都难不倒她，惟一能难倒她的就是为人继母。
关于刚刚，秦燕子真是吃尽了苦头。
刚刚3岁后进学校托儿所，秦燕子怀了孕。刚刚生性调皮，喜欢打别的孩子，有时会把几个孩子打得满地滚，令托儿所的婆婆们很生气，家长们也常来家告状。作为妈妈的秦燕子，只好带着礼物上门道歉，还要到医务室为受伤的孩子包扎治疗，自己还得记账付药费。一次刚刚在大操场的讲台上玩，几个小孩上来一起打闹，一不小心刚刚把一个小孩推下台子，手臂和小腿都被擦伤了，流血了。秦燕子知道后，连忙抱起那个孩子，到医务室去处理了，还抱着孩子到他家去赔礼。人家怒气不息，还骂了刚刚不争气。那个女老师还在背后骂秦燕子，“她根本就不像个妈妈，她哪里管得好孩子？她是个当摆设的花瓶！”
秦燕子知道后很生气。一把拉住儿子刚刚就想打，举起了手又打不下去，忍住气滴着泪把他抱在怀里说：
“刚，你太不听话了，你瞎胡闹！你让妈妈受气了，不是吗？刚，你想再让妈妈受气吗？你要记住，不要跟别的孩子闹，更不能打人！不能让妈妈受气！知道吗？”
3岁的刚刚直点头，在妈妈的怀里哭了，哭得好伤心。孙兵见到了，马上要打刚刚，一把就将刚刚推倒在地。秦燕子见孙兵向孩子动武了，情急之下立刻扑倒在孩子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住不懂事的刚刚。
这一幕慈母救子的戏在学校操场上是实实在在地演出了。校园里有几个老师都看见了，人们就一传十，十传百，都跷起大拇指说秦燕子这个女人心肠好，不简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刚刚4岁就上了小学里所设的正规幼儿园了，而秦燕子快要临产了。
过去刚刚的妈妈吕梅是生孩子致死的，所以孙兵对新妇秦燕子就备加关注了，生怕悲剧重演。放暑假的那一天，刚刚扛着小被子抱着小枕头走在回家的路上，秦燕子去接他时遇着了，马上接过被子扛在肩上。因为大肚子，一不小心被被子绊倒了，歪倒在马路边。后来是挣扎着爬起来，由刚刚牵着一起回家的。不巧，这件事被孙兵知道，孙兵又气又恼，举着鸡毛掸子要打儿子，秦燕子大声喝住他：
“你疯了吗？孩子没错！你为什么要打他？你若为此事打了儿子，我就走，我这就与你离婚！”
说得孙兵哑口无言，求燕子消消气，说不打儿子，不打儿子。孙兵感谢秦燕子给了儿子伟大的母爱！
从此，刚刚变了一个人，妈妈的话句句听。知道自己太对不起妈妈了，再也不给妈妈惹麻烦了。孙兵、秦燕子夫妇俩真是高兴极了。
白如云经常想起来就骂秦燕子：
“哼！秦燕子是什么东西？狐狸精！她是个扫帚星！她到哪里，哪里准出事。她是个不祥之物，中国人最忌讳的就是这种灾星！”白如云恶语伤人，夏雨即使有点听不下去，即使对秦燕子有些同情，也不敢有丝毫的流露。
这样的日子秦燕子夫妇走过来了，这样的重担秦燕子夫妇扛过来了。
有时，我在想，为什么穷人总是多祸端？为什么“屋漏偏遭连夜雨”？为什么穷人总是被富人笑话？为什么穷人总是看不到富人的笑话？这种心态经常在冒头，上帝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