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中,学校里的课不多,教学工作比较轻松,只是学工劳动较多。作为班主任老师,我必须带领全班学生到校办工厂或者校外工厂里去劳动锻炼。
每个班都要到校办工厂去冶炼铁砂子,时间规定为一个月。白天照常上班,晚上开夜班炼铁。于是我找了一位老奶奶,帮助老姨妈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让自己可以通宵达旦地去炼铁砂子,学生在我的指挥之下,在180℃的高温下工作。
为什么我要通宵地去带领学生劳动?怕的是学生在高温下会受伤。为什么在家庭经济困难的情况下我还要请一个老婆婆来照顾孩子?怕的是家中孩子扯住我的后腿,还怕学生在高温下受伤。学生安全重于一切,这是我朴素的思想。
其实,我家的经济收入很有限,雷英和我两人在苦苦承受着。雷英每月将大部分工资寄过来,有几次竟然寄了他的全部工资60元。我疑惑了,沉思了,他自己用什么钱来生活呢?后来我母亲偷偷告诉我,雷英已经卖过三次血了。
我惊呆了!我纳闷了!雷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我要向他发出警告!他不能跟身体开玩笑。
于是,我只有辞去那位60多岁的老奶奶。做夜班时,自己偷偷地回家来看两次,顺手做点家务就走。学生们很谅解我的为难,从来没有人说过半句话。我很感谢他们的年少懂事!
冶炼铁砂子的炉火在熊熊燃烧,火焰冲得很高,火苗欢快地直向上冲。望着那火苗,殷红滚烫的大大小小的铁砂子滚落下来,红得像血,红得像串串樱桃。在高温之下,我高度的兴奋和紧张,始终不离开炉前。我大声地喊着口令,要求学生按操作规则工作,唯恐出现半点差错,唯恐学生受伤。
我彻夜不眠,守护着正在炼铁的学生。此时此刻,我忘记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两个可爱的幼儿。
娘子军班在女帅的带领下,一直要工作到东方发白。大约如此熬了半个月,我感冒了,咳嗽不止,还得带病坚持着干。后来两个孩子也感冒了,三人对着咳,咳嗽不止,一直咳到发烧了。后来,我只好抱着一飞,请教美术的孙兵老师抱着一番去地段医院打针,经常打到深夜才回家。其实那是一幅图画:
细雨中,我纤细的身材背着一个小女孩,老姨妈紧随身边,帮我撑起一把黄布雨伞。孙兵老师像巨人一般抱着一番,还手执一把黑布雨伞。五人为一队,急步行走在去医院的绿色小道上。路边的大树为我们遮雨,路当中的细石子不时发出声响。孙老师头也不回地把孩子抱进医院,我的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容颜……等孩子都吊上点滴以后,孙老师才对我说:
“毛金凤老师,你过得太苦了。雷英老师远在上海,不能照顾你们母子。你还逞强带领学生炼铁,真难为你了。自己一个女孩已经够忙的了,还要再养一个朋友的孩子,你不要命了吗?你能不能想办法与雷英老师调在一起工作?调不去上海市调江口市来也行呀!
孙老师的几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望着孙老师说:
“孙老师,你经常帮我的忙,要我说什么好呢?人说天涯处处有芳草,我说天涯处处有亲人!谢谢你像亲人般地呵护我们母子三人。常常让你忙到很晚。你家吕梅老师不会有意见吧?”
孙兵笑着说:
“不会,吕梅比我更心疼你们呢。我们是本地人,三亲六眷都在这江口市,办点事很方便的。你一个上海女子在异乡异地开门立户,真不容易呀!你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为什么还要为别人代养一个小男孩呢?你真的不简单,老师们都在背后夸你呢,也心疼你。”
我笑眯眯地说:
“谢谢你,孙老师!人生在世难免会有一些不如意的事呀,难免会有一些苦痛。如果心中有爱,就愿意付出,就愿意用自己的真心去慰藉有难的人。”
孙老师会意着我的话,不住地点头。
“谢谢你的好意,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会调在一起的。”
孙兵的话,掷地有声,引起我极大的震动。调到江口市也一样,这个思路太好了。不是想夫妻相会,合家团聚吗?为什么就一定要回上海团聚吗?湖北江口市就不能团聚呢?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做上海人呢?为什么就不能做湖北人呢?
一连串的问题,令我深思。问题已经到了要做决断的时刻了,还犹豫什么呢?
事实上,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抚摸着一飞浅黄色的鬈发,抚摸着一番黑黑粗粗的短发时,我感到多么的遗憾呀!少年夫妻本应长相守,不分离,共度幸福时光,然而我们总是分离。如果自己不想办法调动,就会永远地分离下去。谁会来管这种事呢?
更为可怜的是一番小儿郎。少年丧母,父亲远行。他只不过找了个栖身之处,寄养在父亲老同学的家里,而且这还不是一个完整的家,是个困难多多的漂泊在异乡异地的家。望着窗外圆圆的明月,望着房内朦胧的淡淡的月色清辉,想着孙兵老师的那些提醒,我再也睡不着觉了,我失眠了。
我干脆起了床,东摸摸,西瞧瞧。老姨妈和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微微的鼾声充满房中。我抽开屉子拿出了当年雷英给我的定情之物——一只放射着白光的钻石手镯。我将它握在手里,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多少次地将它戴在我雪白粉嫩的手腕上,看着它的华丽的光芒,再缓缓地将它脱下,珍藏起来。我珍爱这定情的信物,它象征着我和雷英的爱情,它代表着雷英兄的心。
在这个一次分配定终身的年代里,我老想着要一个家,一个夫妻相守的家。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生起码的要求都不能实现呢?为什么我们要听命运的安排而分居两地呢?我经常从梦中醒来,眼圈湿湿的。我不羡慕别人家的富裕和享乐,我只羡慕别人家小夫妻恩恩爱爱地在一起。特别是星期天和节假日。看到别人家夫唱妻随在做事什么的,我就羡慕得要死。哪怕别人家夫妻俩在干苦活,如推煤车、米车等粗事,我都十分艳羡。
我的心思不深,我只是想在辛苦劳累之后,在丈夫的肩头上靠一靠,别无他求呀。该死的大学毕业分配,为什么要让我们尝尽妻离子散的味道呢?难道是为了惩罚我们当初的那场恋爱吗?何时是个尽头呢?
雷英半个月就会写一封信来。平时小小的邮包寄来时,两个孩子都很兴奋。
有时寄几块上海香皂,几块上海印花手帕;有时寄几本娃娃书外加几支不同颜色的铅笔;有时寄两件小汗衫和几双小袜子;有时寄斤把大白兔奶糖和几包压缩饼干……形形色色,令孩子欣喜不已。孩子高兴了,我却很担心,不知他是用什么钱买的,是不是又去卖血了。
小一飞穿着用大花朵手帕做成的肚兜,我看她就像一朵花。一番用各种彩笔在画图画时,我看他就像个小画家。看到这一对如花的儿女在成长,我心里会有说不出的舒服。
青春时光怎样渡过?长长的岁月就在这忍耐和欢乐交替中渡过。时间不知不觉地就在我的指缝间溜走了,无踪无影地溜走了。
学校劳动结束后,我又要开设新的课程。我要将文学和汉语分开,自编教材,撰写讲义,要让学生学得扎实些,更有趣味些。还要开书法课,让学生把字写好,写出美感来,写出个性和精神来,培养学生的审美情趣。
在宿舍长长的走廊上,一番和一飞也经常磨墨写字,你写我写的,把小手摸得黑黑的。一番一听到要写字,小手就痒痒的,翻开报纸就练字。
一番爱学写字,又爱学画画。除了我亲手教他外,孙老师也经常教他,还称赞一番有写字、画画的灵性与天赋。弄得一飞吃起醋来,她也嚷嚷要写字,拿起粉笔在长廊地上画起长长的蚯蚓来。写的字就像蝌蚪,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由于大家字练得好,练得开心且有成绩,我就提议今晚吃活鱼庆祝一下,由几个学生到江边水产店里去买条大活鱼,我们就快活地美餐一顿,两个小孩与学生们都拍手叫好。我顺手掏出5元钱,两个学生直奔江边买鱼去了。
那天我们吃的是滑鱼。
这是菜名,湖北民间喜欢吃的一种鱼餐。做法简单,味道鲜美,汤汁纯真,浓香扑鼻。就是把一锅葱油盐水煮开,把预先剁好的鱼块拌上生粉呈滑糊状,放入锅汤中煮熟,再放些黄酒、味精、白糖等作料,煮熟后连汤带水地盛起,再撒上一把葱花,即成。我们一家四口,加上五六名学生围着竹床,小矮凳围圈坐定,边说边笑边吃,大家很快活。
一飞高兴得要跳起来,老姨妈抱着她喂着吃,一番人矮只能站着吃,把小手伸得长长的,边吃鱼,边喝鱼汤。学生们也抢着吃,像在自己家里一个样。我作为东家,自然边吃边说话:
“大家吃鱼呀,小心鱼刺!鱼肉嫩,鱼汤鲜,我们在品尝人间美味呀。人们说湖广熟,天下足,湖北是个鱼米之乡。我们要把字写好了,把知识学好了,才能对得起湖北的父老乡亲呀。”
学生们频频点头,一番和一飞也学着点头。
……
两天后,一番总在喊肚子疼,后来渐渐地拉稀了。老姨妈说可能是鱼汤喝坏了肚子,他受不住那鱼腥。又是夜晚,又得到医院去挂急诊了,我又陷入到束手无策的境地。怎么办?夜越来越深了,一番不住气地起来拉稀,他睡不着觉,口里哼哼唧唧的。我硬着头皮又去敲年级组长孙兵老师家的门,求他帮我背一番去医院看病。小孙家的门开了,孙老师二话没说,穿好衣服就走。孙老师的妻子吕梅还催他动作快一点,别耽误了孩子的病。孙老师背起一番,我跟在他后面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乍看上去,犹如一家人。
正值我们走到校门口时,一个高高的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前。定睛一看,那人是夏雨。我连忙热情地说:
“半夜三更的,夏雨你怎么来了?”
夏雨嘿嘿一笑说:
“想不到吧?毛老师。我是来看看你们的。学校里有男老师宿舍吧?夜深了,你们去哪里呢?”
我面带愁容地告诉老同学:
“这位是我们的年级组长孙兵老师,帮助我背一番去看病的。”
这时,两个高大的男子相对而望,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都对对方怀着敬意,都感谢对方对毛金凤老师的帮助。那两个男人的目光对接,有着无限的诚意和信任。
我看着感到奇怪,这两个男人好像很有缘似的。
夏雨对孙兵十分感激地点点头,对孙老师露出了笑容。连忙说:
“我来背一番吧。”
孙老师并没有放下孩子。四人径直去医院,为孩子作了治疗。我想,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一番是我的老乡加同学周正泰的儿子。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地方,毛金凤用柔弱的肩膀担起了抚养这个小男孩的重担,别人知道吗?
夏雨向单位请了假才来江口市的。他在校住了3天,每天晚上陪我背着一番去医院打点滴。夏雨和我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夏雨背着一番,我跟在后面。路灯把我们3人的影子照得很长很长。树枝摇曳,草虫在阵阵轻声鸣叫,好一幅别致的夜景呀。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也是十分美丽的。人啊,随处有景,随景生情!这种场景叫人迷惑!也令人流连忘返!有谁能知道,我们三个人并非一家,纯属是友情的组合,看上去像一个“家”,这个虚设的“家”,郎才女貌的,还有一个可爱的男孩子。三个人相随,走在夏日昏暗的寂静小路上……猛然间,我被小鸟的几声鸣叫惊醒了,在荒诞的错觉中惊醒了。我们三个人,本是友人,并不是一个家庭!
沉默中,夏雨把一番背回了家。
因为一番在哼哼,还说很想他的爸爸。夏雨便对一番说道:
“一番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姑妈养你很累,她明天早上还要上课呢。让叔叔好好抱抱你,你爸爸在外地上班,放假我们一起去看他好吗?”
一番很乖,点点头,便趴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夏雨在抱小一番时,眼神里常常露出父亲般的目光。是那么的和善!那么的慈祥!那么的闪亮!我被他的高尚的人性所感动。前些时,我曾把夏雨看得一塌糊涂,现在看来,他还是一个善良的人。
夏雨在这个学校里住了个把星期,他帮助我做了很多事。早上替两个孩子穿好衣裤,抱着一飞牵着一番去上托儿所,还帮老姨妈买米买煤饼,烧火弄饭。对于一个正值升官的人来说,那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我真的被他的行动感动了。
孩子们原来叫他叔叔,后来渐渐地叫他爸爸了。我立刻纠正他们,大声地喊:
“叫叔叔,叫叔叔,他是你们的叔父!”
夏雨睁大着亮亮的眼睛,对我说:
“随便他们叫什么吧,叫叔叔叫爸爸都可以。叫吧,叫吧,小宝贝,我可爱的小东西!”
一番和一飞连忙围着他高声地叫:
“爸爸!爸爸!你是个好爸爸!”
一人拉住夏雨的一只手,不愿意离开他。
夏雨很有小人缘的。夏雨笑了,我也笑了,两人的笑脸上都露出了泪光。
夏雨这次来湖北的目的是为了调动工作。夏雨在江苏住腻了,想从江苏省丰南市调到湖北省江口市。职位是平调,县市级部长调部长。夏雨调回上海不容易,调到内地就比较容易。当我问到他那位红颜知己的顶头上司时,他摇摇头,说明了情况:
那位女上司名曰王晶琼,是丰南市的副市长。认识他的时候已经有3七岁了,长得白白嫩嫩的,面目娟秀,可谓一位漂亮而能干的女人。她与前夫已经离异,膝下无儿女。看中了夏雨后,就倾心于夏雨了。她还示意夏雨有升迁的可能,还示意夏雨最好不能有其他女朋友。
这才使我明白了夏雨与王希希分手的真正原因了。王晶琼喜欢夏雨,频频接触夏雨,两人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今年暑期,他们趁在上海开会之际,王晶琼就向头脑不甚清醒的夏雨多次示爱了。
他们漫步在黄浦江边,外滩公园。外白渡桥是他们的必经之地,那儿处处留下了他俩的亲吻与拥抱。开始是王大姐启发了夏雨兄弟,后来是夏雨兄弟启发了王大姐。王大姐爱夏雨,夏雨也很爱王大姐,如此一对孤男寡女,一来二往的就成了情人。王晶琼说以前的老头子是个大她13岁的老干部,是过去领导上给安排的,两人生活在一起索然寡味,她简直不知道男人有什么魅力。自从遇到了夏雨之后,她触摸到了生命的活力,壮实的胸膛,使她懂得了男性的活力和魅力。年轻的生命呀,是如此的美丽而动人,她觉得这就是诱惑力。她亲吻了小兄弟夏雨,紧紧地抱住了高大的夏雨。夏雨也使劲地亲吻她,搂紧了她的腰,再使劲地亲吻她,吻干了她漂亮脸颊上的泪珠。两人的爱情之火升腾起来了。后来,两人便在上海外滩的一家饭店里双宿双飞了。
夏雨说:
“我是个经不起漂亮女人引诱的男人。”
毕竟他已经是个30岁出头的单身男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性爱是有要求的了。
夏雨还说:
“上次在大轮船上的巧遇,就是我俩山盟海誓的时候。”
正巧被我遇着,还十分感谢我这位友人对他们的理解。说我是个懂爱情通人性的女人。
后来,夏雨还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与王晶琼的恋爱史。我说:
“不必详述了,这种事我只要了解一点就可以了。”
我感谢夏雨的直言,我感谢夏雨对我的信任。我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同学,今夏雨无所不谈。
于是夏雨又说:
“王晶琼最吸引我的地方,并不是她的美貌,毕竟她已是3七岁的人了,她的花容月貌已经比不上年轻人了,但是王晶琼给了我一个许诺——准备把我提拔到丰南市副市长的职位,自己调往外系统。”夏雨这才说出了他推托不了王大姐的追求的根本原因。
我应声发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