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我想他说的也许是真心话。越是家大业大的人,其实便越有更多的桎梏。很多人表面上过着光鲜的生活,其实比普通人却要烦恼得多。”
“也许是吧。”彭辉认同了我的分析,然后继续说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的小包,送到我面前,说:你把这个拿去吧。”
“哦,他把欠你的钱给你了?”
彭辉苦笑了一下:“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可等我打开包,取出里面的东西时,却大吃了一惊。”
“那里面是什么?”我费力地猜测着,不过没有什么结果。
“一支手枪,你见过的。”
“哦?”我诧异地挑了挑眉头,原来彭辉的手枪是这么来的,“可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这么问他。他说:你杀了我吧。这样我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的家人还能得到一份巨额保险。”
我恍然大悟,他是想用这个方法来摆脱自己的债务,还能留给家人大笔的保险金。我瞪大眼睛看着彭辉:“你不会真的照他说的做了吧?”
“当然不会。”彭辉断然摇头,“先不说我有没有那么傻,这样用死亡来逃避自己的责任,也是我极其反感的。我把枪放回桌上,便准备起身离去。他此时拿出一块手帕包住枪柄,然后拿起那支枪,对我说了句:兄弟,对不住了,你就当帮了我一个忙。
“我正在疑惑,只见他已经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额头。我预感到事情不妙,连忙回身想要制止他的行为,可他已经扣动了扳机。顿时,大厦内警报骤响,而他则倒在了血泊中,鲜血溅了我一身。”
我略微想了想,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叹道:“啊,这个姓吴的可真够狠的,他是摆好了圈套让你往里跳啊。”
彭辉点点头:“不错。这下手枪上有我的指纹,现场有我的脚印,监控录像里有我的画面,我衣服上还沾着血迹。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你就跑了?还把带着你指纹的手枪也带走了?”
彭辉无奈地一摊手:“我还能怎么办呢?”
“嗯。”我垂头思考着,“也许你可以留在现场,等警察来了,说出实情,没准警察可以查出真相呢?”
“如果警察查不出真相怎么办?”彭辉笑着反问,“而且那样的话,我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别人手里,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的确,以彭辉的性格,很难让他去选择这样一种被动的结果。我为他叹息着:“这个姓吴的可真是害你不浅,不过,也许我倒该谢谢他呢?”
“为什么?”彭辉诧异地问道。
我淡淡地笑着,说出了心中的话:“如果不是因为他,那我们就没有机会认识了。”
彭辉怔了一下,把目光转向窗外:“认识我很好么?也许有一天,你会觉得后悔的。”
“为什么我会后悔?”我觉察到他话里藏着什么,紧跟着追问。
彭辉没有回答,他从那叠报纸中抽出一张,掏出打火机,把它点燃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你这是干什么?”
彭辉翻了翻手腕,让我看清楚报纸上的那条新闻标题,然后打趣地说:“这张我可得烧了,否则被你看见,动了坏心思,我岂不惨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呵呵地笑了起来。在我的笑声中,火苗席卷而上,将那则新闻吞噬了进去。彭辉来到窗前,在报纸即将燃尽的那一刻,松手将它扔出了窗外。
在若有若无的毛毛细雨中,那报纸像一只燃烧着的蝴蝶,翩翩飞舞了几下,随即熄灭,连灰烬也很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在刹那间,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东西也在伴着那火苗一同从我眼前消逝,可我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些什么。
不知当时在楼下看着那团火苗的张雨,是否也产生过同样的感受呢?
△八、留不住的箭鱼
那天的最后一次彩排进行得很顺利。其实对于彭辉来说,他的任务本来就很简单。在第二天正式的晚会现场,出纳将提前半小时把赈灾款送到后台的准备间,在那里,工作人员会把赈灾款分装到相应的红纸袋中。上场时,会有礼仪小姐各自用礼盘托着纸袋走在前面,彭辉只要跟着上台,然后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把纸袋分发给相应的烈士家属和受灾户就可以了。
彭辉完成他的彩排任务后,我留下来和晚会导演交换了一下意见。导演对彭辉的表现非常满意,说只要按照今天的程序来走,那现场就不会出任何问题。
既然导演都这么说,那我真的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我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走出准备间,看见彭辉正在走廊里缓缓前行。他的动作有些奇怪:闭着眼睛,用一只手轻触着墙壁,嘴里还在轻声默数:“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在数到第五十七步时,他向左一拐弯,准确地进入了消防通道内。
我跟上去,不解地问:“你在干吗呢?”
彭辉笑了笑,向我解释道:“如果大厦里出现火灾,所有的电路都会被截断,到时候一片漆黑,你必须闭着眼睛找到消防通道,才会有逃生的机会。”
哦,是这样。我学着彭辉的样子也在走廊中来回摸索了几趟。我的步子小一点,得数到六十多步才能从准备间门口走到消防通道处,而且每次的步数都不是非常准确。不过我并不在意,这样的大厦,怎么会平白失火呢?这样走来走去,其实也就是好玩而已嘛。
等我玩够了,发现彭辉正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他看得那么专注,甚至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没有发觉。我凝视着他的双眼,那里面似乎藏着一缕淡淡的忧伤,而这种情绪,以前从未在他的身上出现过。
“你在看什么?”我轻轻地问道。
“看天,看雨,看这座城市。”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彭辉的话让我的心倏地一紧,这两天我实在过于快乐和忙碌,竟忽略了离别即将到来。是啊,当彭辉忙完了这一切,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呢?
我该怎样面对这种离别?这十几天来的相处,我对他已经产生了某些无法割舍的联系。这个不断制造麻烦的男人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而这感觉正是我一直以来在苦苦寻找的。
我用笑容掩饰着心中的纷乱,问他:“你准备去哪里?”
彭辉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略带迷茫地摇了摇头:“那会是什么地方?”
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对于彭辉这样的人,这多少有些奇怪。难道他的心也在摇摆不定?我突然下了个决心,暗暗告诉自己:我要把这个男人留下来。
整台晚会彩排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把彭辉送回宾馆,然后去菜场买回一堆新鲜的鱼肉果蔬。回家后,我便在厨房中忙碌着。我对自己的厨艺一向颇有信心,只是平时很少有机会展示。一个多小时后,一桌精巧别致又不失丰盛的菜肴出现在餐桌上。我满意地欣赏了一阵自己的作品,然后给彭辉打了电话。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哦,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有,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看,这个理由足够了么?”我学着彭辉当初用枪胁迫我时的口吻说道。
彭辉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好的,我马上出发。”
利用等待彭辉的时间,我洗了个澡,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下。我化了淡淡的妆,一直束着的马尾散成了柔顺的披肩长发,然后我精心挑选了一件湖蓝色的晚裙。坐在梳妆台前,我想,如果我真的是个男人,那我也会被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迷住的。
彭辉一直觉得我像个男人,今天我要让他感觉到,我不仅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
大约半个小时后,彭辉如约而至。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用欣赏又略带惊讶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笑着点头赞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漂亮。”
我愉快地用手捋了捋头发:“进来坐吧。”
柔和的壁灯映着餐桌上的各色佳肴,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温馨自然的气氛。
家的气氛。
彭辉是一个浪子,在每个浪子的心中,都会渴望回家的感觉。我之所以没在外面请彭辉吃饭,就是要让他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的良苦用心看起来收到了效果,当彭辉在餐桌前坐下时,他的目光变得祥和,嘴角也露出微笑。我相信,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的精神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
我打开一瓶红酒,为两人倒上,然后举杯:“来,谢谢你的赏光。”
彭辉摆了摆手:“不,今天的主角应该是你,先让我祝你生日快乐。”
说着话,彭辉从身后拿出了一只漂亮的生日蛋糕。那蛋糕不大,但做得非常精致。蛋糕上的蜡烛都已经插好,与众不同的是,蜡烛的烛芯都连在一根导线上,导线的一头接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
我从没在生日蛋糕上见过这样的装置,立刻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彭辉冲我神秘地一笑:“你一会就知道了。”说着,他用手拨了下盒子上的一个开关,然后打着节拍开始轻唱:“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happy@@@birthday,happy@@@birthday@@@to@@@you!”
在他的歌声中,金属盒子上的发条轻轻地转动着,当他唱完最后一个单词时,发条正好走到了尽头,扑地打出一朵火花,那火花顺着导线一路燃去,点着了蛋糕上所有的蜡烛。
我童心大起,惊喜地拍着手:“啊,真有趣,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彭辉点点头,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来,为你的生日,干杯!”
我补充了一句:“也为了我们的相识。”
我们俩各自干完了杯中的酒,彭辉用手指指蛋糕上那些五彩的蜡烛:“该许个愿了。”
“好的。”我站起身,把屋中的灯全都灭了。微弱的烛光映出一个小小的光圈,我和彭辉处于光圈之中,四周则是一片黑暗。那一刻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全世界便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默默地等了很久后,这才深吸一口气,吹灭了那圈蜡烛。屋内随之变得一片黑暗,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对方的影子。
“许了什么愿,能说出来吗?”彭辉在对面问我。
我踌躇片刻,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喜欢这里,喜欢我的家。”
“呵。”我听见黑暗中彭辉很轻的笑声,“那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真的?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谢谢你。”彭辉沉默片刻,“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失落,“你不喜欢我?”
“不,我喜欢你。”彭辉的语气很诚恳,但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当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去占据同样的位置。你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即使自己什么也不会得到。”
我明白彭辉在指什么,但我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可她已经嫁人了,她不再属于你了,你应该学会忘记她。”
彭辉默不作声,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许久之后,他说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道伤疤吗?当时我们拥抱着,我吻了她,告诉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会永远照顾她,保护她,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那一年我十八岁,我已经不是一个男孩。这是男人的承诺,它的效用就像留在我手背上的伤疤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我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难道你的手上就再也没有新的伤疤吗?”
彭辉似乎被我问住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试探着问:“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时间?”彭辉轻轻地吁了口气,然后他站起来,走向屋外的阳台。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法。当他不想继续一个话题的时候,总是立刻用某种方法把它回避过去。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的屋子在公寓的高层,从阳台上看下去,城市中夜色点点,尽收眼底。彭辉极目远眺了片刻,轻声感慨着:“我很喜欢这无边的夜色,那种开阔的感觉,总是让我想起大海。”
“你经常看见大海吗?”
彭辉点点头:“我当兵时,参加的就是海军。”
“啊,那真好。”我不禁有些神往,“无拘无束,海阔天空,一定很适合你。”
彭辉微微转过头,目光深邃,既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回忆往日的时光:“你知道吗?在东海中有一种箭鱼,它游起来飞快,从没有人能活着捉住它。如果它落入了渔网,那它就会拼命挣扎,或者脱网而去,或者力竭而死。总之,它自己掌握一切,即使是死亡。你永远控制不了它,只有在它偶尔跃出海面的时候,你才能欣赏到它那箭一般的英姿。”
“箭鱼?”我喃喃自语,“那我真希望能亲眼看见它跃出海面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的。”
“如果有机会,你带我到东海去看,好吗?”我看着彭辉,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
我想我当时的那种目光肯定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彭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但同时,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句:“如果有机会。”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呆了很久。我们喝着红酒,聊着天。彭辉给我讲了很多和大海有关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的生活,感受着他的内心。我感觉我们俩是如此的接近,但为什么中间又要存在一道无法跨越的隔阂呢?
我没有再提那些会让他回避的话题,我知道自己无法留下这个男人。
就像那飞驰的箭鱼,他只向着自己认准的方向前行,这一点,没有人能够改变。
△九、诀别
赈灾晚会进行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是我和彭辉相处的最后一天,回忆那天的经历总是让人痛苦的,但我无从回避。当天早晨,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停歇了,似乎所有的事情注定都要在这一天走向各自的结局。
下午,我来到彭辉所住的宾馆。与以往不同,彭辉早早便坐在大堂里等着我了。看到我之后,他冲我打了个招呼,迎上前来。
他红着眼睛,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而且我注意到在他的鼻梁下方有一小块淤青。
“你这是怎么了?”我指指他的鼻子,关切地问道。
“昨天喝得有点多,上楼的时候摔的。”彭辉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也不小心点。”我嗔怪着说,“回头得让化妆师帮你遮掩一下。”
“我出场是安排在八点半吧?”
“是,不过我们得尽量早去,万一有个什么变故呢?”
“嗯。”彭辉点点头,冲着总台旁站着的一个服务员招了招手。
服务员走上前,很有礼貌地询问:“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吗?”
彭辉一字一句,非常郑重地吩咐:“今天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帮我打扫一下406房间。”
“好的。”
“记好了,八点钟,406房间。”彭辉又强调了一遍。
“放心吧,先生,我们不会弄错的。”
“好了,今天怎么那么关心起你的房间来。”我有些不耐烦地催促,“我们出发吧。”
彭辉看了看大堂内的挂钟,时间显示是下午四点。
“我想先去一个地方,来回不用一个小时,还来得及吧?”他看着我问道。
“时间倒是来得及,不过,非得现在去吗?”
“既然来得及,那就走吧。”说着,彭辉已经向着宾馆外走去,根本不给我继续商量的机会。
“你到底要去哪儿啊?”我跟在他身后,无奈地追问着。
他的答案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雨城市人民医院。”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雨城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根据彭辉的指引,我把车停在了一幢白色的病房楼下。彭辉并不下车,只是透过车窗静静地注视着三楼的一间病房后窗。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也不回答。
大约过了十分钟,彭辉的目光突然闪动了一下。我向着三楼看过去,只见原本遮住的窗帘被慢慢拉开了,一个身着病服的女子出现在窗前。
那女子容貌秀美,皮肤白皙,只是略显得有些憔悴。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着,此时正好有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映了过来,使她脸庞上看起来像是泛起了一丝红晕。
彭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神情凄然。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酸,问:“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