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刚】
第四桥边是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你会见到神奇的人和神奇的事。但你也不要试图去寻找它,它总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又消失——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题记
△1
如果问一个人最怕什么,回答必定有很多。千奇百怪。
如果问什么是大家都害怕的,那么“鬼”无疑会排在第一位。
我想见到鬼。
现在,我开着借来的车,三天回一趟市区,购买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会立刻回到郊区的绿柳镇。我有个哥们几年前在绿柳镇上拿了块地,盖了幢房子。但因为产权问题,一直没办法出手。这回他出国,我逼他答应我帮他看房子,顺手把他的车也混了过来。
冬天开始时,我在绿柳镇的房子里写我这辈子最后一部恐怖小说。
最恐怖的小说,当然得有鬼。但你又不能在小说里写到鬼,那是迷信,到编辑那儿就得被毙掉。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大家只能装神弄鬼,直接的后果就是破绽百出,读者越来越不买账。所以,这回,和我签约的大胡子编辑说:“一定要恐怖,一定要让读者相信你的恐怖。你要是能逮只鬼来,把读者都吓唬倒,那你就发了。”
我想赚很多的钱,我去绿柳镇上写我这辈子最后一部恐怖小说。我想见到鬼。
我其实跟你们一样,是个唯物论者,我也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但我更相信,这世界的真相,与我的相信与否无关。正像我不相信我这么强壮的身子,会患上绝症,也不相信燕红会在那个落雨的早晨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
燕红是我的妻子,那个雨天一辆闯红灯的小车撞倒了她。我赶到医院时,她只来得及把一张照片交到我手里,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照片上的男孩是我们的孩子,叫小易,今年6岁。后来当我拿到医院的诊断书后,心里充满绝望。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辜负燕红临终前的托付,更不知道小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整夜地失眠,头发脱落得越来越厉害。每天早晨对着镜子,我都能看到一个男人憔悴的脸。他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
燕红去世后,我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写出一个字来,因而生活窘迫。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赚到一笔钱,给小易,或者愿意收养他的人。
我开着借来的车,穿梭于市区和绿柳镇之间。我想见到鬼,我想写最恐怖的恐怖小说。
△2
我始终坚信鬼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而世界上如果真的有鬼存在,那么它一定会在绿柳镇。
绿柳镇百年前,曾遭逢一次大的地震,整个镇子都陷落到地底。此后便有地底闹鬼的传闻。数十年前,硝烟辗转弥漫到绿柳镇,一夜之间,满镇精壮男丁尽屠,剩下些妇孺,哀号之声经年不绝。这样的历史,自然是滋生鬼故事的温床。我按照之前网上收集到的故事,四处寻访,常常半夜,游走在古镇的陋巷之中,却终一无所获。
鬼如果能轻易见到,那些作者便不用挖空心思去编鬼故事了。
我后来终于看见了鬼,因为第四桥边。
第四桥边当然得有座桥,冬雪飘过,一座拱形的石桥横跨在绿柳河上,通体雪白。那一刻,我诧异极了。到绿柳镇的这一个多月里,我至少已经三次全程走完环绕大半个镇子的绿柳河。我记忆里,绿柳河上只有一座水泥桥,建于解放初期,桥面已经斑驳,桥的护栏损坏严重。桥身中央,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刻着“第四桥”三个大字。
——如果这是第四桥,那么,是否还有另外三座和它相同的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石拱桥,环视四周,我甚至辨别不出这桥的位置。
雪花仍然在极安静地飘落,我在雪地里,远远地与桥对峙。我似乎感觉到雪地里悄悄升起些氤氲的雾气,诡异且魅惑。
最初的惊诧过后,我变得兴奋。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大步向着桥的方向走去。
十分钟之后,我站定,与桥仍然保持着原来的距离。
伸出手去,仍能感觉到雪花落在掌心的寒意,而更多的寒意从心里升起。我确定苦苦寻找的,终于就在眼前,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去面对。
继续向着桥的方向而去,只是脚步已经变得异常沉重。
更多的雾气悄然弥漫,我甚至能听见雪花落到我脸上,慢慢融化的声音。
我与桥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更靠近些。这是个谬论,违背我们所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理性认知。我认定了它是我这一生惟一的机会,因而,无论如何,我要站到桥上,或者走过去——桥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连接了河的两岸,但也许它连接的,会是两个世界,生或者死,真实或者虚幻。
“你为什么要去一座你根本迈不过去的桥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极低沉的声音。
我霍然一惊,后脊立刻变得冰冷。但那声音里,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平息你瞬间滋生的恐怖。慢慢转过身来,我就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男子。
你们在网络中搜寻,也许会看到更多关于这年轻男子的故事,但我仍然要再多赘述几句。这个男人很年轻,额头饱满光滑,目光淡定从容,再配上明星般英俊皎好的面孔,我相信如果他出现在公众场合,一定会吸引无数少女艳羡的目光。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位恍若世家子弟的年轻男子,在雪花与氤氲的雾气中,问我为什么要去一座迈不过去的桥。
如果这座桥是神奇的,那么,这个人也一定神奇。所以,我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想遇到些在别人身上无法体验的事情。”
年轻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有两个选择,继续去那座桥,或者我请你喝杯茶,满足你的愿望。不过我要提醒你,你永远走不到那座桥上,你所有的努力,都会是徒劳。”
不知为什么,我很轻易地便相信了他的话。我选择了去喝茶,让他满足我的愿望。
△3
这是个很精致的四合院,坐在窗边,可以见到院落里已经覆上了厚厚一层银白。
随手泡里的水已经在沸,杯中的茶水正热。茶香幽淡,如同那青年男子淡定的神情。青年男子坐在我的对面,利落地为我斟茶,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了。但我仍然不能忽略他身上那份神秘气息。
经过简单的交流,他已经知晓了我的愿望。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见到鬼,你只是想尽你所能,给小易一个好的未来。”青年男子很快便洞悉了我的心思,“对于人来说,鬼是邪恶和恐怖的,见鬼固然可以满足你写一本书的愿望,但你根本无法预料见到鬼后可能付出的代价。”
沉默了一下,青年男子接着说:“也许是死亡。”
“你说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如果我的愿望是有很多钱,或者让你替我照顾小易,你能做到吗?”我犹豫了一下,问。
青年男子慢慢摇头:“我只能满足你往第四桥上走去时,心里的愿望。”
“那么,我想见到鬼。”这回,我不再犹豫,重重地说。
见鬼肯定是道难题,姑且不论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鬼,即使鬼真的存在,这个青年男子又有什么办法,让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看见他们?
“好吧,让我来满足你的愿望。”青年男子说,神情笃定。
后来,他让我坐到了一把椅子上,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个针灸包来,把几根针刺进我的脑袋里。我的神思很快变得恍惚,最后听到的,是那青年男子极平淡的声音。
“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莫过于人的大脑,大脑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在那个世界里,绝大多数的居民或者说星球,都在沉睡。现在,我就来帮你唤醒一些,它们会实现你的愿望……”
△4
我仍然每天耽在绿柳镇的房子里写小说,隔上几天,开着朋友的车去市区买些日用品。很多时候,我都会回忆那晚的经历,不知道那是个梦,还是曾经真的发生过。我会在傍晚或者深夜,独自去往绿柳河边,希望能再看到那座第四桥,希望在桥边,见到那个年轻男子。半个月过后,我差不多已经相信,第四桥和年轻男子,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或者,那真的只是个梦,现在梦醒了,它们便不在了。
直到那晚深夜,我辗转许久终于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蓦然醒来,只觉得有股极重的寒意,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却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身子骤然缩紧,耳朵竖起。绿柳镇冬天的夜晚,寂静得有些可怕。片刻之后,我松了口气,把那声叹息又当成了幻觉。但我仍然下意识用肘支撑起身子,试图验证自己的判断。
关了灯的房间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黑暗里看到了白梅。
白梅这个名字当然是我稍后才知道的,那时候,我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深夜潜入我房间的女人。她当然是个女人,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仍然能看到她及肩的长发掩映下,皎好的面容和如玉的肌肤。当然,你不能因为她是个美女,便忽略她第一次出现带给我的惊恐。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越美丽越恐怖吧。
我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因为恐怖而带上了些许颤音:“你是谁?”
长久的沉默过后,我终于听到她的声音:“我叫白梅,我是个已经死去的人。”
△5
白天里,我有很多时间用来思考。我已经不再怀疑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却仍然想寻找到一些理性认知来让自己依靠。我真的见到了鬼,白梅是个已经死去的人,但她,现在却隔三差五出现在我的房间内。不要以为那是我的幻觉,我看过很多类似的小说或者电影,所有的诡异事件在最后,都会沦为主人公精神恍惚的产物。而我不同,我是真的见到了那个叫做白梅的女人,她已经死去,现在,只剩下一个魂魄在世间游荡。
当然,我也有许多疑问,所以我在网络中搜寻。我替自己见鬼的经历寻找到了些科学的依据,当然,那只是坊间传言,没有哪个科研机构会为这样的言论负责。
每次见到白梅,都是在漆黑的房间里。在那样的黑暗中,眼睛早就丧失了可视的功能。因而我断定,我所谓的“看见”白梅,不过是我的大脑捕获了以波的形式存在的白梅——世间万物,归根结底都是由粒子和波组成,粒子构成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而波却构成了我们无形的精神世界。如果人死后,他的意识并没有随躯体一块儿消失,而是以波的形式继续存在于这世界上,那么,这世上便有了鬼。
再见到白梅时,为了印证这个论点,我伸出手去,试图触碰白梅的身体。结果在意料之中,我的手竟能穿过白梅的身体,她果真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存在。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疑问。如果鬼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能见到?答案显而易见,当然因为第四桥边那个神秘的青年男子。但用针灸刺激大脑便能见鬼,委实太过匪夷所思。幸好我同样在网络中寻找到了答案。
人具备的各种天赋,不一定是与生俱来的,关键是如何去唤醒那些能力。我们的大脑皮质内大约有140亿个神经元,通常有效工作的只有7亿左右。如果能唤醒更多的神经元,你会变得聪明,成为天才,甚至具备那些传说中才会有的能力。
那么,第四桥边的青年男子究竟是什么人,他怎么能仅靠几根针,便让人有了通灵的能力?幸好,现在这个问题对我已经不再重要。我见到了鬼,我在夜来后有白梅相伴。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尽量多地从白梅那里搜集素材,写出一部大卖的畅销书来。
我与大胡子编辑通电话,他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关键问题不是你能写出什么东西来,最重要的是,你要让读者,让所有人相信你说的话。真实的故事,未必会有虚构出来的精彩,但如果,你能让大家都相信,你真的看见了鬼,那么,就算你的书写得再烂,也会有人抢着买。”
大胡子编辑说的没错,连他都不相信我的见鬼经历,更不要说那些读者了。但我又不能把白梅带出去开新书发布会,或者找个笼子把她关起来。到底怎样才能让人相信,我真的在绿柳镇上见到了鬼呢?
这个问题,白梅替我找到了办法。
△6
几天之后,我与白梅已经像对老朋友了。绿柳镇的冬天冷,第一场雪还未化尽,第二场雪便接踵而至。我在夜里,会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有时候还会捧着一杯热茶,吃一点高热量的零食。白梅在屋里或站或坐,或者整宿地来回走动——反正鬼是不会觉得累的。渐渐地,我看出来,白梅比我更渴望我们彼此之间的交流。
如果鬼只是人生前的意识,那么,他也应该是有情感的,懂得寂寞。我想,这世界上一定不是每个人死去,意识都会继续存在,因而,鬼是非常珍稀的。但是,你们千万不要受以往任何小说或者影视的影响,把我和白梅的关系想得暧昧。人鬼情未了,那只限于生前恋情的延续,我和白梅在本来素不相识,现在又人鬼殊途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生出任何的暧昧之情。白梅只是整宿整宿地跟我讲她生前事,为了公平,我也有所选择地向她讲述我的经历。有时候我们相聊甚欢,我便忘了绿柳镇冬夜的寒冷。
白梅生前事,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平凡:大学毕业,工作,然后恋爱。我相信,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在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无论我如何演绎,除非虚构,那根本不可能成为一本书的素材。但是白梅每次总是津津乐道,生前的点滴回忆这时于她都变得非常清晰,因为已经失去,所以更显珍贵。
与白梅的聊天,后来变成了她整宿的唠叨,我感到有些腻烦,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后来,我的沉默终于让她意识到了这点,她居然能现出些做错事的孩子才有的不安表情。
“每天来找你聊天,会不会影响你的休息?”她说。
我必须摇头否认,也必须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想我是幸运的,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不知道有几个能像我现在这样跟你聊天,所以,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很认真地听。”
白梅露出感动的神情:“谢谢你。你不知道,死去是件多么悲伤的事,特别在死后,仍然继续游荡。我以为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虽然存在对我已经没有了意义,但是我仍然不想消失。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伤害到我的东西。城市上空各种电波,太阳发出的紫外线,都可以轻易让我永远消失。做鬼其实非常辛苦,活着的时候,觉得鬼很可怕,实际上,做了鬼之后才知道,鬼根本不可能去伤害人,鬼比人更可怜。”
白梅说得情真意切,容不得我不信。
“我非常想把你的经历告诉这世界上的人,所以打算写一本书,让大家都知道做鬼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但现在碰到了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才能让人相信,我真的遇见了你。”
这显然是个难题,白梅也变得沉默。
“或者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完成。”我说,“那心愿最好跟你的秘密有关,除了你,没有别人知道。”
白梅的神情瞬间阴暗下来——我立刻想到,她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却从来没有提及她是怎么死去的。莫非她是非正常死亡?那样的话,这可是个绝好的素材。
我的兴奋刚起,白梅已经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是个死去的人,死人还能有什么心愿呢?”
我不赞同她的话,但她既然这样说了,必定有原因。她不想说,我便不问。
“那么,别人,别的死去的人,也许还有些事儿,要交代给他们活着的家人。”我的念头显然来自布鲁斯?威利斯主演的《灵异第六感》。
白梅苦笑:“哪还有别人?我到现在,根本就没看到过跟我一样的人。”
这回,连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