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闽】
△1
宋晓琳问李波：“如果我停止呼吸了，会怎么样？”
她明亮的眼睛掠过一丝忧郁，李波的心颤动了一下，说：“不要乱说，怎么会呢。”
宋晓琳认真地说：“会的，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李波抱紧了她，亲吻了她的额头，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宋晓琳不吭气了，她突然觉得，作为丈夫，李波也不能给自己提供足够的安全感。宋晓琳微微叹了口气，闭上双眼。李波很快进入了梦乡，宋晓琳轻轻地从他的搂抱中挣脱，背对着他侧身躺着，内心冰冷。宋晓琳无法入睡，失眠折磨着她，已经很久了，失眠的痛苦令她沮丧，而且恐惧。
除了丈夫的鼾声，宋晓琳仿佛还可以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这是她恐惧的最根本原因。
黑暗中，呼吸的声音若隐若现，在空气中波动。
也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抚摸她细腻柔滑的皮肤，也在攥紧她原本就脆弱的神经。
许多日子以来，像是中了邪一样，那莫名其妙的呼吸追随着她，无法摆脱。
那是谁的呼吸？
△2
宋晓琳有时会站在办公楼的楼顶，俯视上海这个城市。纵使是在阳光下，这个大城也灰蒙蒙的，一切都那么神秘可怖。她看不到清晰的人生场景，也看不到真实的人心，呼吸声在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响起，朝她逼近，使她无处可逃。她甚至想从高高的楼顶跳下去，她不知道那样是否可以获得飞翔的神奇力量。她总被拉回粗鄙的现实生活之中，没有跳下去的勇气。
宋晓琳并不是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女子，可是，自从搬进现在的住处后，生活有了改变。
现在的住处是新租的房子，李波考虑到这个地方离宋晓琳上班的地方比较近，就租下了。
为此，宋晓琳特别感谢丈夫，她觉得这是爱的体现。
新居在漕宝路的一个小区里，离龙华殡仪馆很近，走路过去也只15分钟左右。城市里的人对殡仪馆没有什么特别的恐惧，那是每个人的归宿。开始时，宋晓琳也没有什么感觉，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搬进新居一周后，宋晓琳却感觉到了不妙。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
凛冽的风在窗外呼啸，仿佛有无数怪兽在嚎叫。
宋晓琳上了会网，觉得无趣，就准备洗澡，然后睡觉。李波晚上有个聚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最近他的应酬很多，经常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深夜才回来。宋晓琳十分不满，却拿他也没有办法，她不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女人。
洗完澡，刚刚走出卫生间，她就感觉到卫生间里有什么响动，好像有人重新打开了热水器。她转身回去，卫生间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宋晓琳上床前，发现窗帘没有拉紧，就朝窗边走过去。
透过窗帘的那条缝，她的目光朝窗外掠去。
夜已深，街上静悄悄的，行人稀少。宋晓琳的目光落在了街边的一个电话亭上。一个女人进入了她的视线，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一袭白色的长裙，她走进了电话亭。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容，宋晓琳通过她的举动，感觉她进电话亭前，朝自己张望了一下。宋晓琳的心猛地抽紧，迫不及待地拉上了窗帘。宋晓琳浑身颤动，倒抽了一口寒气，快速地钻进了被窝里。
电话亭里的女人是谁？
她为什么在寒冷的冬天还穿着夏天的长裙？
有许多疑问，在宋晓琳的脑海闪现。
她不希望在这样的夜里，想象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可是，那女人挥之不去。
宋晓琳痛苦。
突然，她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那不是她自己的呼吸，仿佛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宋晓琳感觉到了恐惧。
她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浑身冰冷。此时，她多么希望丈夫在身边，搂着自己入睡，可他不在。他究竟在干什么，她也一无所知。房间里的呼吸声越来越响，宋晓琳就越来越恐惧。
她终于受不了了，打开灯，穿上衣服，冲出了家门。
走出小区，站在街旁，她觉得不那么害怕了，尽管寒风料峭。最起码，街上还有车来车往，不会像在封闭的屋里那么孤独和压抑。
她想站在这里等待丈夫回家。
宋晓琳一转脸，就看到了那个电话亭。
她突然想到了那个穿着白裙的女人。
宋晓琳鬼使神差地朝电话亭走过去。
电话亭的门关着。
她想，里面是不是很温暖？那女人是不是还在里面？那女人是不是无家可归，躲在电话亭里过夜？
透过电话亭的玻璃门，宋晓琳看到电话亭里面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人。
她不死心，伸手拉开了电话亭的门。
里面的确没有人，那个穿白色长裙的女人不知去向。
宋晓琳有些失落。
她的目光落在了电话亭的底部，然后惊叫起来。
她看到了一摊暗红的血。
暗红的血慢慢地流出了电话亭，淌在了人行道上。
宋晓琳吓坏了，疯狂地朝小区那边奔跑过去。
这时，有个人在身后喊叫：“晓琳，晓琳——”
△3
想起那个骇人的夜晚，宋晓琳还心有余悸。
好在那个夜晚她奔跑时，后面叫唤她的人是刚刚回来的丈夫，否则她会被吓疯的。从那个夜晚后，她就经常会听到呼吸的声音，而且，那呼吸的声音无处不在，一直困扰着她。
她把这事告诉李波，李波怎么也不相信，他说：“那一定是你的幻觉。”
宋晓琳说：“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呼吸声！”
李波说：“你一定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产生的幻觉，我想，你要减压了。”
宋晓琳坚定地说：“绝对不是幻觉！”
李波没有和她争执，他心里认定，妻子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而且这样下去，情况不妙。于是，他决定让妻子休假，带她出去散散心，或者能够让她平静，回到正常的状态之中。
他们去了一趟三亚，碧海蓝天的确舒缓了宋晓琳紧张的心灵。
让李波意想不到的是，刚刚从三亚回到上海，宋晓琳就故态复萌。
那天晚上，李波从睡梦中被妻子的惊叫闹醒。
他醒来，发现宋晓琳不在床上。
李波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她。
她坐在抽水马桶上，瑟瑟发抖，脸色铁青，双目迷离。看上去，她吓得不轻，像是傻了。李波心疼地问：“晓琳，你怎么了？”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惊惶无措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淌下了泪水，那是恐惧和无助的泪水。李波抱起了她，走出了卫生间。
李波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
他用纸巾轻轻地擦掉妻子眼中的泪，温存地说：“晓琳，别怕，我在这里呢。”
宋晓琳突然抱紧丈夫，喃喃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李波抚摸着她的背部，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
宋晓琳颤动地说：“我怕，我怕，我听见了，是她的呼吸，是她的！她一直跟着我，她浑身血淋淋的跟着我！我好怕——”
李波说：“她是谁？”
宋晓琳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谁！”
李波说：“别怕，我在这里，她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尽管如此，李波还是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妻子虚拟出来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会虚拟一个人出来吓自己。她是不是工作上碰到了什么难以破解的难题？
△4
通过了解，宋晓琳工作上并没有什么难题。
李波百思不得其解，妻子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因为妻子的问题，李波尽量地不在晚上出去应酬。每天下班，他都争取去接她，他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呵护她，她的状况会好转的。
这天傍晚，李波来到了妻子公司的楼下，等待她下来。
天空飘着细雨，特别的寒冷。
宋晓琳走出楼门，就看到了雨中撑着伞等待的丈夫，她的心顿时充满了暖意。她钻到丈夫的伞下，挽起了丈夫的手，温柔地说：“老公，谢谢你。”李波笑了笑说：“傻瓜，谢什么呀，这是我应该做的。”宋晓琳说：“今天晚上我不想在家里吃饭了。”李波说：“为什么？”宋晓琳说：“没有什么，就是不想在家里吃饭。”李波说：“好吧，你想吃什么？”宋晓琳想了想说：“澳门豆捞，怎么样？”李波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走吧！”
这顿饭，前半部分他们吃得十分愉快，仿佛宋晓琳身上的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这让李波看到了希望。中途的时候，李波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发现宋晓琳判若两人。宋晓琳满脸惊恐的神情，呆呆地看着他。李波不晓得在他离开的这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波想问个究竟。
他还没有开口，宋晓琳就颤动着说：“我又看见她了，她还是穿着白色的长裙，你一走，她就坐在你的位置上，冷冷地看着我。我问她是谁。她不说话，只是凄惨地朝我笑了笑，接着又拉下了脸。她的脸煞白煞白的，好吓人。她像一坨冰块，让人发冷。不一会，她的额头上淌下了鲜血……我吓得闭上了眼睛，直到你回来，我才睁开眼。”
李波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宋晓琳要哭的样子：“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知道的！”
李波说：“晓琳，我没有说你骗我，可这事情匪夷所思呀！”
宋晓琳环顾了一下四周，她在热闹的饭店里寻找着什么。
她突然说：“我又听到她的呼吸了，真的，我听到了，她没有离开这个饭店，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听到了，那是她的呼吸，不会是别人的！”
李波顿时毛骨悚然，尽管他不相信真的有这回事。
宋晓琳说：“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呆了！”
李波连声说：“好，好，我们走。”
买完单，他们就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出了饭店，他们打了个的士，回家。
路过龙华殡仪馆时，李波的目光往殡仪馆里瞟了一眼。他突然想，妻子碰到的这些事情会不会和殡仪馆里有关系？他不敢深想，只是搂紧了还处在惊吓状态中的妻子。
△5
妻子像是被诅咒了一样，越来越不可思议。
她甚至在上班时也会突然惊叫，着了魔一样……李波认定，妻子的大脑出了问题。他把妻子的事情告诉给一个好友，希望好友给他出点主意。好友告诉他，以前，有个邻居，得了脑瘤，也是这样成天疑神疑鬼的。好友建议李波，带宋晓琳去医院检查一下脑部。
李波采纳了好友的建议，就抽了个时间，带妻子去医院检查。开始时，宋晓琳死活不肯去医院，她说她没有病！经过李波的耐心说服，她才答应去医院检查。
医生建议宋晓琳去做个核磁共振，这样可以看清她脑部的情况。
做完核磁共振。
他们在等待结果。
医院的走廊上，放着一台平板推车。他们知道，那是推危重病人用的。李波看到这个东西，就会想，这上面躺过的人，有多少已经离开了人世？这个想法令他寒毛倒竖。
宋晓琳怔怔地看着平板推车。
她仿佛看见上面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啊，就是那个穿白色长裙的女人。她从平板推车上爬起，阴森森地朝她走过来。宋晓琳惊叫起来。
李波抱住了她。
她像寒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
李波说：“别怕，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结果出来了，宋晓琳的脑部一点问题都没有。
李波陷入了沉思，妻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样下去，宋晓琳会垮掉的，而且，他也会被折磨得精神分裂！
对，她是不是精神上有问题？
李波突然这样想。
△6
李波决定给妻子找个心理医生。
也许宋晓琳有什么心理上的疾病。一个人从小到大，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很多影响，往往一件微小的事情，就会在心灵上投下阴影，或者在她长大后，这个阴影会无限放大，影响她的生活。对于宋晓琳的过去，李波知道得很少，他也很少问她过去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有隐私，她该说的自己会和他说，不该说的，他也不能强求她说，这是对她最基本的尊重。
阳光心理诊所的祝涌是很有名的心理医生，据说，很多心理有问题的人经过他的治疗，都摆脱了阴霾，重现了阳光。
李波带着妻子，走进了阳光心理诊所。
他希望妻子也重新过上阳光灿烂的生活。
宋晓琳在祝医生那里治疗一段时间后，有了些许的变化。
这让李波感到欣慰。
欣慰的同时，他也渐渐放松了对妻子的警惕。
于是，他的应酬又多了起来。
又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到家中。
每次应酬回家，他都看到妻子熟睡的样子，微笑便浮上了他的脸庞。他想，妻子应该恢复正常了。
他没有想到，他自己熟睡之后，宋晓琳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幽魂般走进卫生间里，坐在马桶盖上，喃喃地轻声说着什么。
她仿佛在向另外一个人诉说，边说边流泪，脸上哀怨的表情。
这和白天里李波见到的她完全不一样，白天里，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正常，好像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
△7
那是个寒冷的深夜。
李波正在娱乐城里陪一个客户喝酒唱歌。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包厢里十分嘈杂，李波就跑到外面接电话。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接通电话后，他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快，快来救，救我——”李波的脑袋嗡的一声，然后大声说：“晓琳，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在哪里——”妻子说：“我，我在小区外面的电，电话亭里，快，快来——”李波叫道：“等着我，我马上来，马上来！”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快，快，晚，晚了，你，你就，见，见不到我，我了——”
李波赶到那个电话亭，已经不见了妻子的踪影。
他只看到电话亭的底部，有一摊鲜血。
鲜血散发出浓郁的腥味。
妻子到哪里去了？
△8
要不是一个好心的路人把宋晓琳送去医院抢救，李波真的就见不到妻子了！她在那个电话亭里割了脉。李波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妻子在医院里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说：“我不想离开你，真的！好好的保护我！”
李波流下了滚烫的泪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祝涌医生知道宋晓琳的事情后，打电话给李波，说要找他单独谈谈。
祝涌见到李波后，就给他讲了一件事情。
他说，三年前，他的一个女病人，叫苏兰，也是这样，在一个深夜，割腕自杀，好像也在一个电话亭里。苏兰的丈夫是个小老板，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根本就不管苏兰。苏兰就得了抑郁症。她每到夜晚，就拼命地给丈夫打电话，丈夫看到家里的电话，或者她的手机，就是不接。后来，她就跑到街边的电话亭里给丈夫打电话。她丈夫看到陌生的电话，以为是有人找他做生意，就接了。接通电话后，苏兰就冷笑着说：“你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你能够回来陪我吗，哪怕是一个完整的夜晚？”他十分恼怒，说她无理取闹，还说自己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打拼多么辛苦。苏兰说：“我不要你有很多的钱，不要你打拼，我只要你能够陪我，哪怕就是一个完整的晚上！我嫁给你，不是为了钱，而是需要温暖，温暖，你明白吗？如果你开始就决定如此冷落我，为什么要娶我呢？”他挂了电话。从那以后，她就是换着电话亭打电话，他也不接了。白天他们在一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晚上，他还是在外面花天酒地，很晚才回家。那是个夏天的深夜，苏兰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走出了家门。她来到了电话亭里，拨了丈夫的手机，丈夫还是没有接电话。她就用准备好的刀片，割开了腕上的动脉血管。血静静地流，她幻想着丈夫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挽救她宝贵的生命，结果，直到她的血流干，那个曾经说会爱她一辈子的男人也没有出现……李波听完后，呆呆地望着祝涌。
祝涌说：“如果你爱她，就好好珍惜她吧。人活着的时间很短，死的时间会很长。很多心理的疾病，靠我们心理医生是很难治愈的，需要家属的配合。”
李波沉重地点了点头。
临走前，李波问：“你知道苏兰生前的住址吗？”
祝涌说：“好像在漕宝路的一个小区里。”
李波说：“是爱汇园小区吗？”
祝涌说：“是的，是爱汇小区。”
李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