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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游戏(1)

【大袖遮天】

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终结?

我身上发生了十分荒唐的事,起初看起来像是个意外,后来又像个玩笑,但最后我发现这事情其实非常严肃。

第一次发生,是在地铁上。

晚上10点40分,从天台路开往仁义广场的末班地铁驶出。车厢里空荡荡的,加上我一共七个人,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灯管奢侈地照亮了整个车厢,人们脚底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大家仿佛都不乐意群聚,分散在车厢里各个部位。两个看样子是刚下班的中年男人隔开一米的距离坐在我对面,一个扭头望着窗外,一个在专心发短信。一对年青情侣紧靠在车厢尽头,互相之间做些小动作。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背着双肩背包,站在车厢中央,手拉吊环,耳朵里牵出耳机的连线,身体随着我听不见的音乐声晃动。还有一个老人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双手一直在颤抖。我把电子书从包里取出来,翻到上次看到的那地方,认真阅读起来。

很快便沉入书里的情境之中,铁轨摩擦的声音逐渐从耳朵中消失了。正当我为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担忧时,脑门上“啪”地一声,被敲了一下。我惊愕抬起头,眼前人影一晃,那学生模样的女孩飞速地跳下了列车。原来列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站,站台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上了后面一截车厢。我透过车窗凝视着那女孩,她下车之后便飞快地跑出站台,始终没有回头望我一眼。

车子又开动了,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依旧维持着原状。我郁闷地摸了摸额头,感觉手指头湿漉漉的,心里一惊,放到眼前一看,一些红色的液体粘在手指尖上。第一个感觉是额头流血了,但很快看出那并不是血,是粘度很高的东西,油乎乎的,搓也搓不去。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像是印油,再回想刚才被敲的那一下感觉,还真像是被什么印章盖了一下。对着黑乎乎的玻璃照了照,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额头上的印章形状还是依稀显示了出来。掏出一张纸巾,小心地盖在额头上,用力按了按,便把印章完整地拓了下来,一看,是翻转的汉字:“肖雨”。这是那女孩的名字吗?我竭力回想她的容貌,却只记得她摇晃的姿态。

一个中年男人瞟了我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了。我用纸巾使劲擦拭,直到纸巾上再也看不出红色的痕迹为止。这女孩干什么呢?以为这样很可爱吗?我不由自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

继续看书,列车中间停顿了两次,没有人下车。那个瞟了我一眼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个10寸上网本玩了起来,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在车厢里回荡着,年青的情侣似乎被打扰了,不满地朝他频频侧目。他低头凝视着屏幕,偶尔抬头望我一眼,目光中带着某种目的性的东西,仿佛我是他正在寻找的某个人。是我的错觉吗?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到屏幕上。我的目光悬空了一会,也重新回到了电子书上。车厢轻微摇晃着,看久了稍微有点头晕。

铜鼓站到了,列车缓缓停下,车门敞开。站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毕竟是太晚了。

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还没反应过来,额头上就啪地着了一下,玩电脑的中年男人得手之后迅速闪身下车,我懵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追到车门口:“你干什么?”他撒开腿狂奔,没多久就跑到了电梯口。

车子又开动了,摸摸额头,又是一手印油。这回从额头上拓下来的是“石军”两个反字。是那中年男人的名字吧?他们都疯了吗?我使劲擦着额头,其他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朝他们苦笑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那老人颤抖着嘴唇开口问。

我摇摇头:“鬼晓得!”

话一开口,气氛便活跃起来,几个人改变了原先的分散状态,都坐到我身边来了。

“他们为什么要在你头上印这个东西?”年轻的一对中那女孩问,男孩拍了拍她的脸颊,她朝他微笑了一下。她的语气很娇媚,神情有些恍惚,我猜她甚至并不完全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只是随便问一句,好让男朋友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我朝那老人和另一个中年人道。比起那对情侣,这两个人明显是真的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这个……”中年人迟疑地指了指我纸巾上沾着的印泥,“不会有毒吧?”

“什么?”我吃了一惊。

“对啊对啊,”女孩又飞快地插了进来,炫耀似的说,“听说有人专门在地铁上用毒针扎人,针上带着艾滋病毒!”

我倒抽一口凉气,额头上立即感觉有些发痒。他们同情地看着我,又扯了几句,见我没心思搭理,便讪讪地走开了。年轻情侣回到了属于他们的角落,继续卿卿我我。老人忧虑地看着我,中年男人满脸同情,这两个人都在期待和我的目光碰撞,随时准备和我进行讨论。我把脸扭向窗外,凝视着屏障般的隧道墙壁,窗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脸——真的有毒吗?不像……但为什么连续两个人对我做同样的事?

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脑子里一片混乱,起初还在想着印章的事,后来便联想到了其他方面,直到在仁义广场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思绪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和我同时下车的有好几个人,都是其他车厢的,像是一伙刚吃完宵夜的大学生。他们从我身边擦过,大声讨论着昨天考试时舞弊的情景,衣服上带着烧烤的气息。他们行走速度很快,忽而分散忽而聚合,有些杂乱无章。我朝旁边走去,想躲开他们,忽然额头上啪地又是一声,他们发出一声哄笑,都狂奔起来。

积压了很久的怒气突然爆发出来,我拔腿便追。

他们跑得并不快,步态松松垮垮的,似乎并没有将我的追踪放在心上,直到我离他们其中一个不到一米的距离时,他们才略微有些惊慌。

“玩真的啊?”一个穿黄格子衬衣的平头朝我大喊,脚下加快了速度。刚才就是他在我额头上敲下了印章。我绕过身前那个学生,朝他跑过去。他明显地惊慌起来,旁边的几个学生也显得十分紧张,他们在我面前忽左忽右地跑着,想阻止我靠近那平头。

要是往常,我追两下也就罢了。但今晚连续发生的几件同样的事将我惹恼了,我很快就追上了那平头学生,一把攥住他的脖子。

“你干什么?”他脸都吓白了。其他学生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有个学生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趁手的武器。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我手上用力一掐,他立刻咳嗽起来。

“有话好说……”旁边那几个连忙劝我。

“这怎么回事?”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问。额头上黏糊糊的一股印油味。

“你……你不上网吗?”平头问。

“什么意思?”我问。

“网上……你去看杜松树论坛……”平头挣扎着说。

杜松树论坛?

我不由得愣住了。

这个论坛我绝不陌生。从我开始上网那天起,我就在这个论坛注册了ID。这是一个恶搞论坛,大家在论坛发布自己生活中恶搞的故事,还经常在论坛上互相恶搞。有好几次,恶搞事件闹得太大,相关网友被告上了法庭,有两个至今还关在牢里没出来。

难道……我被人恶搞了?

我有点懵,正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小子已经趁着我愣神的功夫,从我手里挣脱开去,和他的同伴们飞快地跑远了。

我没有再追,该问的已经问到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回家上网看看杜松树论坛的消息就知道了。至少现在情况已经大致清楚,我那股因为不明所以而产生的怒火很快便消失了,想到这件事的滑稽之处,我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笑声大概持续了不到两秒钟,便被“啪”的一声打断了。

该死!

又一枚印章戳在我额头上,这回居然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穿得非常精致,看上去教养不俗,在我额头上敲了戳之后居然没忙着跑,而是停留在原地打量着我的额头,仿佛在衡量印章盖得正不正。

“好玩吗?”我无奈地问。

“我本来没认出是你……”老太太一开口就忍不住吃吃地笑。她脸上皱纹不少,虽然化着淡妆,还是可以看出起码有70岁了,笑起来却像个少女。看她的打扮和笑容,再加上她也参与了杜松树论坛这次针对我的恶搞活动,显然是属于人老心不老的那类。此时我已经完全谈不上生气,只是瞪着她,甚至还有些想笑。

“你为什么不把额头上的印章擦掉?”老太太花枝乱颤了好一阵才止住,她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湿纸巾,抽出一张来认真地帮我把额头擦干净。

“奶奶,你盖了章又擦掉,多浪费啊……”我无奈道。

“我这是帮你,不然你这一路上还要被盖多少下啊……你家离这远吗?”她此刻完全是一副长者慈爱的口吻,我几乎都要被她感动了。

我家就在离这不到两条街的地方,但我还是作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远……奶奶,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回去了。”我急于回家上网查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了没事了,你走吧……”老太太笑眯眯地把湿纸巾扔进垃圾箱里,目送我离开。我刚走了两步,她又迈着碎步跑上来,把那包湿纸巾塞到我手里:“你用得着这个。”

“谢谢。”我苦笑一声。

这老太太还真是体贴。

但她的举动也提醒了我:虽然我家离这不远,但毕竟还有一段距离,这一路上,说不定还会遇到杜松树论坛的人。印章盖在脸上固然不疼,印油也未必对身体有害,可冷不丁冒出一个人就往脸上盖这么一下,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何况万一对方一个失手盖到我的眼睛上,那问题就可大可小了。无论如何,避避总是好的。我左右张望着,想找个地方躲着走。然而这地方在仁义广场附近,地方开阔,四面八方的人流汇聚到这里再继续往四面八方走,就在我四处寻找的这么点功夫,身边至少已经走过10个人,其中两个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我,我慌忙低头用手遮住了脸——倒霉的是今天穿的衣服没领子,想把衣领竖起来遮遮脸都不成。但人总是有办法的,我索性就这么用两个手掌遮住大半个脸往前走。这一招固然引来许多诧异的目光,但走过了一条街,却再没有人跑过来往我脸上盖章。

手掌盖在脸上十分闷热,加上我又走得快,很快就汗津津的,十分难受。我朝四周看看,这条街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有一段路的路灯坏了,隐没在黑暗中。我飞快地走进那根坏掉的路灯灯柱下,将手掌移开,擦干净脸上的汗水,让燥热的脸在晚风中冷却一下。

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我连忙转身,面朝灯柱,将脸隐藏起来。

那两个人走得很慢,好半天都没从我身边走过,那女的甚至停下来对那男人撒起了娇。两个人磨磨叽叽在我身边暧昧了好几分钟,完全当我是个死人。在这几分钟里,我的目光逐渐适应了黑暗。听着身后暧昧的对话,我觉得十分尴尬,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灯柱上来——灯柱上贴满了许多小广告,有开锁的,办证的,招聘的,找工作的,找人的,不一而足。往常,对这种小广告我从来不留意,但现在站着也是站着,为了打发这点等待的时光,我在密密麻麻的小白方块中寻找有意思的广告阅读起来。

大部分广告都是老一套,也有几个比较神的,比如一张巴掌大的广告上就提到了一种江湖失传已久的魔术,能够将别人身上的东西变到自己身上来,据说异常神奇,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能看出其中的奥秘。广告词天花乱坠,充满了怪力乱神的魅力,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所谓的魔术,其实不过是小偷的伎俩罢了。我一边看一边笑,但目光再往上移,就笑不出了。

我居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那是一张喷墨打印机打印出来A4打印纸,上头有两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上面那张就是我的。这张照片是不久前旅游的时候拍下的,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放到网上,甚至没有打印出来,现在依然存在我的相机里。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能拿到这张照片?但现在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这两张照片上有一小段话,凑近了仔细看,我总算明白额头上印章的由来了。

果然是杜松树论坛搞的鬼。

这个一向以恶搞闻名的论坛,从昨天晚上开始,推出了一种新的恶搞游戏,这种游戏的名字叫做“专属之人”。游戏的具体内容很简单:所有参与游戏的人在“专属之人”的额头上盖上印章并拍照发到网上,可以在这个游戏中获得加分;打印这种游戏通告贴在电线杆上并拍照发到网上,可以获得论坛金币;每20枚论坛金币可以兑换一分游戏积分;游戏积分累积到一定数额,可以修改游戏规则;游戏规则修改之后,原有的游戏规则作废。

那么谁是“专属之人”呢?

很简单,“专属之人”由网友推荐,系统随机抽选。推选人将被推选人的照片和相关资料发到网上,如果被推选人被系统抽中成为“专属之人”,他的所有资料以及照片将对游戏参与者公开。

听起来很公平。

如果不是我自己成为了“专属之人”,我绝对想不到这事情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但实际上这游戏有一个明显而恶意的漏洞:“专属之人”并非自愿参与游戏。每个人都可以推荐任何其他人成为“专属之人”,但游戏规则中并没有说明这必须在自愿的前提下,事后显然也没有对“专属之人”是否愿意参加游戏的询问——至少我是这样。

这样一来,这个游戏就有了凶残的一面,即:任何人都可以将他们讨厌或者仇恨的人推上“专属之人”的位置,如果抽中,则可以借由所有游戏参与者的手来戏弄“专属之人”。

我,就是这么一个被戏弄的人。

究竟是谁,将我推上了这个位置?

我苦思冥想了许久,想不出曾经得罪过谁。不过这事也说不好,谁也不会把怨恨那么明白地写在脸上,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颗愤怒的心。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寒冷,抱了抱膀子,将那张A4打印纸揭下来,折了几下塞进裤口袋里。那上面另一位仁兄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有幸和我一起成为这出游戏的两个“专属之人”之一。打印纸上详细地列举了他的资料,他的网名是“凤鸣”,真名石磊,中学物理教师,在市三中的初三(八)班任班主任。我猜他多半是被哪个恨他的学生推举到了网上。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路灯柱。直到脸上又被盖了一下章,这才回过神来。盖章的少年已经嬉笑着跑开,有了广告上的提示,我这才注意到,在前方的某个角落里,另一个少年举着相机在暗处拍下了他盖章的这一幕。他们两人在远方汇集到一处,很快消失在街角,笑声依然传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个游戏罢了。我默默擦去额头上的印泥,依旧用手掌捂着脸,飞快地穿过街道,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

房子里一如既往的清冷简陋,那盏用了许久的吸顶灯发出黯淡的光。关上门的刹那,我长吁了一口气。

这下总算不用担心有人往我额头上盖章了。

这口气还没吐完,啪的一声,额头上重重地着了一下。人影从我面前跳开,闪光灯迅速一闪——人影又扑了上来,搂着我的脖子,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覆盖了我的鼻子。

我一把将她推开,她撅嘴看着我:“你怎么了?”

是莫娜。

我的女朋友。

她有我房间的钥匙,有时候还在这里过夜,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手上拿着印章,印泥覆盖在我的额头,我随手拿起桌上她的小镜子照了照,照出两个反写的汉字:“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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