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互联网上出现了一张交警给领导跪拜的照片，下面附有一行醒目的文字：“模范交警给公安厅长拜年。”
该帖的刺激性、煽动性太强了，一时间点击率空前高涨了起来，跟帖评论的达到了数十万，“愤官族”们纷纷发帖质问、责骂：
“这个狗官是人民公仆还是封建臬台？”
“男儿膝下有黄金，该交警有何难处尽管找上级领导，何必跪拜此等狗官？”
“人民警察都这样，老百姓还怎么活？”
“狗官简直不是人，建议有关领导迅速罢免查处！”
“有枪的警察快掏枪，打死这个狗官！”
……
该帖震惊了某省公安厅，因为帖子上的厅长正是该厅党组副书记、副厅长鲁长顺。
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党组书记、厅长茅箭兵得到消息，不禁勃然大怒，立即召开了厅党组会议，让鲁长顺给个说法。
鲁长顺参加会议前尚不知此事，到会议室后一看到照片笑骂道：“日怪！”
“老鲁！”厅长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问，“出了这种事，你还笑得出来？”
“按照常规，我是笑不出来。”鲁长顺依旧微笑着说，“又是慰问基层惹得祸！下跪的同志是我的老相识，与我多年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前天，我在下基层慰问干警时见到了他，感触很多。县局局长就顺竿爬，表示马上提拔他。他说什么也不接受提拔，就趁着酒劲给我跪下，求我给县局局长说情。”
“天方夜谭！咄咄怪事！”厅长声色俱厉地吼道，“这些年来，我们见到的都是跑官、要官、甚至买官的，根本没见过给官不要的。你说不服我，按照你的说法在网上还得掀起轩然大波。不行，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清楚。”
“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不信，你们就调查去。”鲁长顺恼怒地一拍桌子吼道，“不行的话，我退席回避，由你们选人成立调查组。”
“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厅长怒气冲冲地说，“你退席回避吧。厅里的工作也暂时不要管了。”
“总算能过个安生年了。”鲁长顺说着，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出门后重重地摔上了们。
会议顿时“卡壳”了，与会人员个个惊愕地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就像唱戏一样，大元帅升帐了，正要研讨作战方案，扮演大将军的演员突然罢演下场了，别人还怎么唱下去呢。不过，一个省的公安厅党组会毕竟不是搭台唱戏，堂堂的公安厅长更不是演员。他是一位具有一定水平的领导干部，沉思良久，“嘿嘿”一笑，开口打破了沉寂的场面：“怎么都成哑巴了？我让鲁副厅长走，完全是善意的，大家没必要这么紧张嘛！”
听见厅长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尽管都知道这是厅长自己找台阶下，然而戏台活了毕竟胜于冷场呀。一个省公安厅党组会因一人离去而开不下去传出去成何体统？
“不要笑嘛！”厅长冷静地说，“咱们今天开会主要研究两件事，第一件事不要鲁副厅长参加，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我想让他休息几天，过个好年。大家知道，咱们搞公安的，和其他厅不一样，越到过年时节，越紧张，得防火、防盗搞好治安、保证交通，谁也不得闲。鲁厅长年纪大了，都当上爷爷了，不能像咱们这样忙活了。这是第一层意思，至于第二层意思，就更需要老鲁回避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鲁厅长是咱们班子里的老大哥，如果说贡献，谁也比不上，吃亏就吃亏到学历上了。前些年的风气不好，中央来了个知识化，下边的组织部门就来了个一刀切，看文凭不看水平，压得鲁厅长一直在副厅级别上，今年要退休了，能这样退吗？我觉得不行，得想法给他提提。前几天，我把这个意思向省委书记透露了一下，他认为可以，让我们开会研究一下，报到组织部。大家知道，年头岁尾是研究干部的时候，这时候不报上去，黄花菜都要放凉了。为此，咱们今天得研究出结果来，这种会他老鲁能不回避？”
“回避！回避！”公安厅党组成员纷纷表态响应。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厅长刚刚找出的下台阶理由，而是由衷地为鲁长顺能够高升感到高兴。他们都知道鲁长顺的过去和现在，知道他出生于太行山区的农民家庭，18岁入伍，23岁转业到家乡煤矿当保卫干部，然后调入公安部门，一步一个脚印干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由于出身贫困，所以他具有浓厚的平民情结，生活低调，为官清廉，办事认真负责，深得全省公安干警爱戴，根本不会办出让民警下跪的事来，一查就会还他个清白。厅长作为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提议提拔鲁长顺就意味着鲁长顺要高升了，起码在待遇上会得到一点提高。因此，公安厅党组会很快形成了两个决议：由厅长牵头组成一个调查组查清网上照片真相；由政治部门书写提拔鲁长顺为正厅级巡视员的报告，等调查组查清照片与鲁长顺无关后立即上报省委组织部。
这两个决议是非常容易兑现的。短会一散，茅箭兵就让秘书命令厅内陪同鲁长顺下基层的人员和市、县公安局陪同人员立即赶到厅长办公室，说清照片真相。公安部门的纪律丝毫不逊于军队，接听到张秘书的电话，纷纷扔下手头上的事物，飞速赶到厅长办公室，在门口等候询问。
茅箭兵厅长害怕他们“串供”，嘱咐秘书让他们根据到来前后依序进去接受询问。一连询问了十几个当时在场人员后，茅箭兵对秘书说：“让后边等候的同志回去过年吧，年后写个书面材料交上来。”
“怎么不问了？”秘书小心翼翼地问。
“还问什么？除了有人能说出下跪民警叫齐小兵之外，都和鲁厅长一个腔调，证明老鲁是无辜的。打发走他们，问一问老鲁在什么地方，让司机买上两瓶好酒、两条好烟，马上回来。”茅箭兵厅长打发走秘书，长舒了一口气，自语道：“真悬啊！差一点毁了一个大好人。这个齐小兵也真怪，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为什么拒绝提拔？”
茅箭兵询问着，思索着……
“茅书记！”秘书推门打断了茅箭兵的思考说，“东西买好了，放在了车上，鲁厅长在家里呢。”
“知道了！你去政治部，让他们按照党组会决议写报告。告诉他们，鲁厅长没有任何问题，推荐他担任正厅级巡视员的党组意见照常上报，提拔报告务必今天写好， 写好后先交给你看看，然后再给我看，一过年就上交省委组织部。办完这事，你就回家过年，我和司机出去一下。”
“好的！”
看到秘书出门，茅箭兵起身走出办公室，下楼坐上了公务用车，对司机说：“到鲁厅长家。”
“是鲁副厅长！”司机开着车说，“干咱们这一行的和别人不同，得分请正副。”
“为什么？”
“危险呗！一个厅只有一个正厅长，只有这个正厅长才有权称为厅长，副厅长减去副字就是想夺权，你要是称副厅长为厅长，可就，”司机说到这里，“呸，呸”吐了两口说，“看我这臭嘴，大过年的，差点说出不吉利的话来。总而言之，咱们得像部队上一样，正副一定得分清楚，尤其过年过节更不能差。”
“封建迷信！”茅箭兵伸手拍一下司机的后脑勺说，“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哩。”
“知道你不信，我才敢说哩。”司机笑着说。这个司机很本分，除了开车和为领导服务，绝对不过问政事，有时听到领导们一言半语地谈论公事的话，也绝不外泄，因此令茅箭兵非常满意。茅箭兵坐车，有时寂寞，就逗他说话，逗来逗去，使他敢于和领导开玩笑了。茅箭兵对此也比较高兴，常对秘书和司机说：“我和你们的关系胜过了亲人，因为一年到头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
“你信不信这一套？”茅箭兵笑问。
“不信！人生下来之前，老天爷的电脑里都把你一生的命运在电脑里编好了，你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得按照他编的程序走，任凭你烧香磕头都没办法改变，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变不过来。我信有什么用，只能规规矩矩地干自己该干的事，不生任何妄想。”
“你这话咋一听似乎有点迷信，细一想还真有点道理。宋朝有一个宰相叫吕蒙正，他在给太子当老师的时候，太子有点瞧不起他，不大听他的。他就写了一篇文章劝导太子，大概意思是说他小时候穷得吃不饱、穿不暖，人们说他一辈子别想好起来。后来，他考中了进士，逐渐升迁到了宰相高位，人们又说他生来就是富贵命。他就在文章中说，他在贫穷时听到那些话，回答是‘时也运也命也’，现在富贵了仍然是‘时也运也命也’。太子看过他的文章后，终于醒悟过来了，自己当太子也是时也运也命也，不是生而知之，开始认真学习、不敢小瞧吕蒙正了。你的话跟他的意思差不多，都应该引起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警惕，但多大的领导也不敢小瞧老百姓和下属，这也是时也运也命也。喂，说句正经的，过年还缺什么呗。”
“还缺一只兔子。”
“嘎小子，涮开我了。”茅箭兵头脑中立即闪出了“大年三十拾了一只兔子——有它没它都得过年”这个歇后语，伸手再次排他脑勺一下说，“说实话，缺什么咱们立时买。”
“算了吧！你这个官除了工资比我多一点，也没有多少灰色收入，我给你开车也是时也运也命也，明天带着全家到你家混一顿饭吃就够了。”
“这是不用说的，每年老规矩……”
“好了！到了！”司机说着刹车，下去开车门。
茅箭兵不等他开门，就下车了，看一看周围环境问：“没有错吧？”
这是一个陈旧的小区，四周全是灰色的砖石结构五层楼房，每座楼距地表一米以下的灰砖都被盐碱侵蚀的没了棱角还泛着白色的盐碱，楼上的窗户都是木质的，而且很小，怎么会有省公安厅副厅长在这种地方居住呢？
茅箭兵没有到过鲁长顺家，不知道他的居住条件如此之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有错的！”司机打开后备箱，拿着烟酒说，“这是棉纺厂宿舍，鲁副厅长的老伴比他早两年调到市里，当时就在棉纺厂上班，分了两间宿舍，房改时就买下了。鲁副厅长调到市局当副局长时，房改已过，买不起商品房，就住到了这里。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什么房改，纯粹是欺负老实人的糊涂账。当时说得好听，没有分到福利房的和分得福利房不足的给钱，谁见过这种钱？鲁副厅长如果在当时拿到这笔钱，再把这房子卖掉，凑起来还能买一套，算了！算了！我的话太多了。”司机提着装有两条中华烟和两瓶茅台酒的纸袋子，去敲一楼一扇斑驳脱落的木门。
鲁长顺开门，看到了司机和后面的茅箭兵，愣了一下，脸上绽出了笑容，说：“是茅书记呀？”
“怎么？不欢迎？”茅箭兵笑着说，“我来给你拜年顺便赔罪……”
“赔牛子罪哩！”鲁长顺用家乡话笑骂着，拉开门把茅箭兵拉进屋说，“在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伙计班子里，磕磕碰碰的难以避免，都是为了工作，不值得记挂。要是找我喝酒，我欢迎，要是赔罪，就请……”
“说什么哩？”鲁长顺老伴过来打断他的话说，“人家茅书记头一回来，就这么说话？好汉子不打上门的客（QIE），你这算怎么一回事？快让座呀。”
“对！对！还是老伴好啊！”鲁长顺把茅箭兵让进了一间屋内，请他坐到沙发上。
“你放下东西走吧，等着我打电话叫你。”茅箭兵打发走司机，开始打量房间，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这算什么房间呢？说客厅，屋子一端摆放着一张双人床；说卧室，屋子的另一端摆放着一台29英寸的彩电，对面放着两个简易沙发……
“看什么哩？”鲁长顺端一杯茶水放到茅箭兵面前说，“房子太窄小了。没办法，我和老伴住这间屋子，另一间是小子和媳妇儿的，中间是厨房、卫生间，门口就是餐厅了。我们也不常在哪儿吃饭，就在这间房子里吃。还有俩闺女，都嫁出去了，省心。”
“这些年也没有琢磨过房子？”茅箭兵喝着茶问，只感到口中一阵苦涩。
“我想买商品房，可是太便宜，吓得我不敢买。”鲁长顺说着一笑，“现在好了，这片住宅区卖给了开发商，我就要有宽敞的新房子住了。”
茅箭兵完全听得懂鲁长顺话中的内涵，猜测到有些开发商想利用公安厅副厅长这块牌子都被挡回去了，心里又是一热。
“老头儿！你们在哪儿喝酒？餐厅还是这儿？”鲁长顺的老伴儿推开门问。
“这么快？”茅箭兵起身问。
“过年了，都是现成的。”
“好！在这儿喝酒！”茅箭兵往门外走着说。
“您干什么？”鲁长顺老伴儿惊讶地问，“不是在这儿吗？”
“我帮你端菜！” 茅箭兵走出这间屋，果然看到了门口“客厅”的桌子上摆放好的四盘菜，趁机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厨房，心里又是一热：大过年的时候，屋中竟然没有一点礼品，不像某些领导家在此时就像超市的仓库一样摆满了高档烟酒茶。
“你端这两个！”鲁长顺的老伴儿毫不客气地塞给了茅箭兵两盘凉菜说，“你们先喝吧，我再弄两个菜。”
茅箭兵无言地接过菜来，进入房间后又愣了，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桌腿生锈的折叠方桌，鲁长顺正爬在床下从里边拽一个纸箱子。他不由地发问：“老鲁，你干什么呢？”
鲁长顺“嘿嘿嘿”地笑着，从箱子里拿出两瓶没有商标的酒说：“下乡时买得枣木杠子，请您尝尝。孩子们要买瓶装酒，我不喜欢，就喜欢这酒。您喝这酒还是喝您带来的。”
茅箭兵知道他说的“枣木杠子”就是老百姓自己烧得红枣酒，这酒劲头大，但是少饮对人有好处，就放下菜盘子，坐到了桌子旁边的折叠椅上说：“喝枣木杠子！过年也没有部下看望？”
“有过！后来没有了。”鲁长顺便往桌子上的两个茶杯里倒酒边说，“他们来的时候能吓死我，好烟好酒还有红包，都让我骂出去了，骂过两年就没人来了。我真佩服有些人，总能在廉政建设时交出多少礼品来，不相信你骂上两次还会有人送？有人说要是老部下、老朋友给你送上两条烟、两瓶酒，是不能拒绝的，因为会伤人家的感情，这感情可是花钱买不来的。扯淡！一个工人一个月能挣多少工资，两瓶茅台酒和两条中华烟值多少钱？人家凭什么给您送？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来，喝酒！”
“对头！我也这么看！”茅箭兵喝下一口“枣木杠子”后说，“一个人送了，你收下，一百个人送了，你家不就成了烟酒商店了？还谈什么廉洁？”
“好！对脾气，来，再喝。”
“喝！”茅箭兵喝下这口酒问，“齐小兵也不来看看你？”
“我和他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啦。这牛子是个万吨巨型的大混蛋。”鲁长顺说完，再次端起茶杯喝酒。
“这枣木杠子是有点劲大，不过，你还不至于才喝两口就醉吧？怎么这么骂人家？又是‘牛子’又是混蛋的。”
“你也知道我老家的骂人话？”
“我是到省里工作后才知道的。不过，骂人为牛子也不是就你们县的专利，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我早年看《水浒》就见上面有这个词，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罢了。你还是给我说说齐小兵这个‘牛子’的事吧。说说你们的认识经过，说说他怎么‘牛子’和混蛋。”
“你真想听？”鲁长顺端起茶杯说，“再喝一口。”
“你就说吧！”茅箭兵和鲁长顺碰碰茶杯，喝下一口酒说，“咱们就不碰杯了，古人能拿《汉书》下酒，我就依你的故事和老嫂子的菜喝酒，行不行？”
“行！”鲁长顺喝下一口酒后说，“我认识他的时候刚从部队转业，由副连长转到家乡绿县的国营煤矿当保卫科长，不奇怪吧？”
“一点也不奇怪。那时候，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都学解放军，转业军人非常吃香，副连级转为正科级不算稀罕事。快说你认识齐小兵以后的事吧。”
“好！”鲁长顺再次喝下一口酒后，讲起了他与齐小兵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