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他做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在他离开红山峡乡之后，这个乡很快就发生了极大变化。在省、市、县三级政府帮助下，原先通向县道的大道修成了宽广的公路，许多外地商人在那里办起了生态观光园和度假村，使这个昔日在全县最贫困的乡变成最富的乡。全县各乡、镇没有红山峡乡的资源优势，仍在发疯地开矿办工业企业，东方亮所领导的孔家庄镇却遇到了两难选择。
东方亮认准了靠林业、畜牧致富的道路，一到孔家庄镇上任，就下去到各村调研，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这个镇的所有村庄在几年前就把山林承包下去了，承包者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砍光了山上的各种树木，如想发展林业近似于天方夜谭。拼资源、毁环境发展工矿企业吧，既不符合国家政策，又实在于心不忍，咋办呢？东方亮在苦恼至极之时，意外地发现辖区之内的四方庄村树木基本没有损坏。经过多次调查，他找到了该村树木保留原状的原因，原来是该村党支部不赞同将山场一哄而分的做法，使用了一个假承包、真保护的计谋，明里让党员、干部竞标承包，暗里还算做公共财产。东方亮认为这个村党支部用意是正确的，保护措施是得力的，但做法欠妥。于是，他深入村中，召集“两委”干部和党员学习上级政策文件，完善山林承包机制，谋划发展林业的长远规划，积极申报开发项目，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治山治水大战。他自己则跑市上省进京，争取项目资金和技术人才，还经常上山和乡亲们一块儿苦干。经三年苦干，现在的四方村治山治水工程已初具规模，镇里的其他村也都开始了新的荒山绿化工程，只是工业企业引进得不多，全乡的国民生产总值和财政收入增长不太明显，现在省委领导要来，能有好果子吃吗？
东方亮为此思考了许久，最后一咬牙说：“管他哩！生米已成熟饭，还是听天由命吧。准备什么？该杀该剐都由你们来。”因此，他吸取上次在红山峡乡的教训，只把全镇的基本情况背诵了几遍，又哼着“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到四方村去当上了农民。
这天上午，东方亮让镇长到山口接领导们，自己则走上山坡干起活儿来。当他赤膊抡锤分开一块巨石之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东方亮！”他一抬头，看见孟书记一行人已到面前了，不由地又是一惊：“老天！怎么又是你呀？”
孟书记身后的市委书记等人惊愕地身子一抖，不知所措了。
“不欢迎吗？”孟书记微笑着伸出了右手。
“欢迎！欢迎！”东方亮急忙陪笑说着，伸出右手握手的刹那间又缩了回来，“哎呀！这手太脏，免了吧？”
“伸过来吧！”孟书记伸手抓住了他的右手紧紧握住，顿时感到像握着一把锉刀一般扎手，眼圈立即红了，随即涌出了两串珍珠般的泪水。
“怎么啦？风眯了眼啦？”东方亮问着孟书记，转而训斥县委书记身边的蒋大林，“你他娘的怎么搞得？我不是叫你在山口等到领导们之后就唤我下山迎接吗？为什么带到上山来了？”
“不怪他！”孟书记掏手绢擦拭一下眼泪后说，“是我们悄悄从后山上来的。”
“咱们下山到村委会去！”东方亮松开孟书记的手，随手拿起旁边的衬衣往肩上一搭说，“山上风大，咱们下山！”
“不！”孟书记往山坡上一坐说，“同志们，他就是孔家庄镇的党委书记东方亮同志，我建议大家都和他握握手，然后自己找地方坐下，看看这壮观的风景。”
“哎呀！”东方亮一看首先上来握手的是个女同志，急忙收回手来说，“算了！算了！”
“这是你们市委的陶书记！”孟书记手指东方亮说，“你小子别不识好歹，伸出手来。”
“这算是，这算是什么事哩？”东方亮说着，只好和陶书记握手。
“小陶！”孟书记摆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问，“有什么感受呀？”
“东方同志的手上老茧很厚，握上后觉得扎手。看来，他是个实干家，咱们的干部要是都像他这样就好了。”
“对！像握了一把锉刀一样扎手，这就是我让你们和他握手的原因。”孟书记说着，伸出手指指点着四周的大山说，“你看这些工程如何？”
“不仅壮观，而且宏伟。我原先看到的梯田都是乱七八糟的石头垒起来的，他们用的石头都是方方正正的毛料石，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干成呀？还有这石头怎么才能像刀切一样方正呢？”
“过来！过来！”孟书记把握手完毕的东方亮叫到面前说，“你们的市委书记问这石头怎么搞成这么方正的，你给大家说说。”
“这好办！”东方亮觉出了自己赤膊不雅观，穿上衬衣，跳到了自己刚刚跳下来的石头上，手指上面的一条线说，“你们看见了没有，我顺着这道线，用錾子打了几个坑，然后往坑里砸上几个铁楔子，最后用大锤轮流砸这几个楔子，石头裂开就像刀切一样了。我给你们砸开一块看看？”
“不用啦！坐下开会啦！”孟书记招呼大家说，“都坐好，听东方同志讲一讲。”
“行啊！”东方亮坐到了他要破裂的巨石上说，“你问吧，这回你可难不住我。”
“好吧！”孟书记点点头，笑着说，“你就说说你们的基本经验和做法吧。”
“哎呀！你怎么又变了？”东方亮惊讶地问。他以为孟书记这次来，准是先问全镇村庄、人口、耕地之类的数字，根本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问题，因此毫无准备。
“你变，我也得跟着变嘛！怎么有困难啦？”
“没困难！”东方亮大大咧咧地掏出一支烟点上说，“我就实打实地说吧。我们原先是只搞植树造林的，后来听说市水利局要投资抓小流域治理试点，正愁没钱哩，听说这事就去市水利局找到了曹局长，哎，他也来啦！曹局长，准是你向上级汇报的，自始至终，你都参加了，还是你来讲吧。”
“你讲！你讲！”曹局长站起来摆手说，“孟书记让你讲是对的，你是主，我是客嘛。”
“没办法！我接着说，曹局长不仅给我们想法筹措资金，还指导我们搞成高标准的梯田，用现代科技植树造林，还得当年治理，当年受益。”东方亮说着，把手指向了对面山岭，“你们看，对面山坡上的梯田里已经栽上了苹果树，那是前年干成的，果树下边，当年就栽种了红薯、花生……”
“3年时间，绿化了荒山6000亩，种植了3400亩经济林，谷坊坝和人造梯田数不清。”
孟书记听完后，问：“这么大的工程，是一个镇还是一个村的力量呢？”
“一个村呗！”
“这个村有多少人？”
“537口人。”
“不对吧？我看今天的山上就不止500人，难道是男女老少齐上阵？”
东方亮惊异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大的岁数了，眼还这么好使。我刚才说了，为了不违反政策和调动全村人的积极性，我和村‘两委’研究决定，以劳入股，将来按股分红。这么一闹，家家户户都把闲着的亲戚朋友请来帮工，人数就自然增多。今天不算最多的，最多的时候每天都在千人以上。”
“搞了这么大的治理工程，往后想怎么发展呀？”
“几个月来，十几个大老板前来考察，要将这山地承包下来，搞生态观光园，都被乡亲们回绝了。”
“这么好的发展机会，怎么都丢失了？”陶书记惊愕地问。
“乡亲们说，游人一来就把这好山好水给糟蹋了，对不住这清山绿水和老祖宗。大家商量了，就是要在这山地上用老祖宗的办法种树种粮种菜，搞个品牌和包装，卖给城里的市民们，照样可以赚大钱。”
“明白了！”孟书记点点头，严肃地说，“今天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两句。一句是四方村在镇党委领导下，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造出了一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一句是谁要是对共产党失去了信心，请他到四方村来看一看，谁要是对社会主义建设失去了信心，也请他到这里看一看。”
此后不久，各家新闻媒体争相报道了四方村三年巨变的事迹，东方亮成了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年底被提拔为县委常委、农委书记。
他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将近10年，到2009年退休后毅然带着老伴回到了四方村，在山上住了下来，每天早晨都扛上锄头，迎着晨雾向山上走去，所过之处都回响着“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的歌声。身后留下乡亲们的窃窃私语声：“傻书记又上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