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家峪乡的乡长项谦对县“高新区”主任方正忠调任本乡党委书记一事很不理解，在他赴任的当晚10点多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屋门。
方正忠正埋头看乡里的有关资料，听见敲门声，立即站起来开门，一见项谦，立即笑着问：“这么晚了，还没睡觉？”
“睡不着！想找你聊聊，打扰你用功了。”
“说什么呢？”方正忠拉开门笑着说，“已经开始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了，用不着客气，快进来坐吧！我也正想和你聊聊哩。”
项谦进屋后，坐到方正忠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问：“老兄，真不好意思，你来上任太突然，我连一顿接风洗尘酒都没来得及准备。”
“老弟这时候来，大概不是为了什么洗尘酒吧？”方正忠笑着反问一句后说，“咱们现在成了一根绳上栓着的两只蚂蚱，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好！既然老兄这么爽快，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项谦递给方正忠一支烟说，“我想问问，老兄到底得罪下哪位神仙了。”
“没有啊！”方正忠毫不犹豫地说，“你看见了，今天是县四大班子的一把手和组织部长共同送我来的。我要是得罪了他们，谁还肯来送我哩？”
“我也为这事纳闷哩。一般情况下，送一个乡镇党委书记上任，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出面就算面子不小了，根本没有这么大的阵势。这里边是不是有点儿秃尾巴驴——自觉虚的意思呢？”
“老弟有点儿多心了吧？”方正忠满面笑容地说，“咱们考虑问题，是不是应该从正面就是好的方面考虑呢？”
“我没看见好的方面。‘高新区’是副县级待遇，你在哪里辛辛苦苦地干了十几年，现在调到这个正科级单位来，叫我怎么从好的方面想？”项谦苦笑着说，内心里的确为方正忠感到冤屈。
“兴许领导想让我歇歇吧。”方正忠依旧笑着说，“你不知道，‘高新区’的事实在太多，我都54岁了，有点儿累。再说你知道的，省城各区的办事处相当于咱们乡政府，他们的一把手一直是副县级待遇。我来这里，县委也没有说降低待遇。”
“也许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想让你休养，就应该给你找个好乡镇，这儿可不是干部的休养之地。”
“我在来这里的路上，从车窗里往外看了看，有山有水的，风景不错，还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呢。”
“有山有水风光好，只见哥哥不见嫂。”项谦苦笑着摇摇头说，“没办法！这话是老百姓自己说的，因为穷，这里的小伙子们娶不上媳妇，大闺女们也不嫁本地人，就只见哥哥难见嫂啦。老百姓穷，咱们乡党委、政府也就富不了。你看到了，整个乡党委、政府就一辆老掉牙的北京吉普车，因为买不起油，整天趴窝。别的乡镇干部有班车，晚上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这儿的干部只能等到星期天骑着自行车回家看看。”
“是有些穷。咱们就不能想法改变一下面貌？”
“改变面貌？”项谦苦笑着摇摇头说，“你是老天真，还是外星来客？真不知道这个乡的情况？我告诉你，这个乡共有11个村，都居住在刘家沟两边的山坡上，9千余人靠着5千多亩山坡地过日子。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在5年时间内，让这里变换模样。既然不能让这里变样，就不如另找出路早点离开。实话说吧，近20年来，乡党委书记换了13个，乡长换了11个，都觉得来这里是发配，都想法早一点找门路离开，调走的几个正职有半数以上调到其他单位担任副职，还有宁愿到好乡镇当一般干部也不想在这儿干的。”
“发配？”方正忠右手挠着后脑勺笑着说，“有意思！林冲、武松也都被发配过……”
“别说林冲、武松了。”项谦焦躁地打断方正忠的话说，“他们跟咱们没关系。我再问你一句，咱们那儿说那儿落，不外传的。我问你，既然没有得罪上级领导，你被发配到这儿是不是出了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
“嗨——”项谦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说，“你可真是一个老小孩。这年头能有什么问题？无非是手长了一点和没管好自己的‘二掌柜’呗。县委领导顾及你的面子，让你在这里避避风头。”
“哈哈哈……”方正忠纵声大笑了一会儿说，“老弟，别介意，我是觉得你的问题太有意思了。老实说，我老婆是交通银行的支行行长，儿子和儿媳妇都在电业局上班，家里不缺钱，我要这些身外之物没有用，只会空添烦恼，犯不上为这事影响身体。至于‘二掌柜’，我老婆年轻时是有名的大美人，现在风韵犹存，我连交‘公粮’都发愁，根本顾不上寻花问柳。至于歌舞厅、浴池这些说不清的地方倒是去的不少，不过都是陪人家客商去的。每天人家在里面逍遥，自己在外面放风放哨，真够寒碜呢。”
“这就怪了！什么毛病也没有，怎么会被发配到这里呢？”
“不是《聊斋》，没有怪。”方正忠开了句玩笑说，“只有咱们俩拉起手来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
“一言为定！我回去睡觉了。”项谦说着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站住转身说：“咱们说好了，你在这儿干，我给你摇旗呐喊，你如果是来镀金的，离开时也得带上我走。”
“没问题！”方正忠爽快地答应着，送走项谦，铺床睡觉。他没有觉察到和项谦聊了半天，唯有最后这随便一说的3个字是经不住推敲的：一个普通的国家干部怎么能在调离时带上另一个国家干部走呢？
2
方正忠和项谦的这次谈话虽然没说假话，但是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这次调任确实有些不寻常，不是组织上的本意，而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多次才被获准的。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科技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这个县的科技局工作，从干事、股长、副局长，一直升迁到局长，后来调开发区当了主任，对于刘家峪乡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知道这个乡虽是山区，但是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民风淳朴，具备经济发展潜力，只是不明白县里的科级干部何以不愿到此任职。后经多方了解，他才明白了个中原委：
刘家峪乡的胡家崖有个人叫胡海泉，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借国家支持乡镇企业发展的东风，凭着胆子和义气，贷款租赁村中土地办了个化工厂，高薪请来省城一家国营化工厂的退休工程师帮忙，不仅生产出了好产品，而且打开了销路，生意很快火了起来，成了资产上千万的大老板。市、县领导为了鼓励乡镇企业发展，将他树立成了乡镇企业典型和致富模范，还推选他当上了市县人大代表，在他这里开了几次现场会，引来了许多新闻单位，几乎把他吹上了天。附近村庄的一些地痞无赖为了在他这里吃点残羹剩饭，也主动前来帮闲，慢慢使他飘飘然地不知自己几两重了。他觉得自己上边有市、县领导支持，有新闻媒体鼓吹，下边有小弟兄们吹捧抬轿，乡亲们见了都点头哈腰地称他“胡总”，感到自己真成了呼风唤雨的神仙，主宰一方的霸主，不仅不把乡亲们放在眼里，不把乡村干部当回事儿，而且发展到了公然和他们唱对台戏的地步，征购提留不交，承包费不付，计划生育政策不认，对村干部不理，对乡领导支应。当时的乡领导起始还能登门劝说，后来不仅被他豢养的5只大狼狗阻挡，而且还遭到了他的恐吓：“我在上边有人，你不想干了就尽管来。”乡领导也知道他在开始的几年中交结了一些领导和记者，只好望而却步，自寻出路，开始了走马灯式的频繁调动，其结果是把他惯成了本乡一霸。在这20多年里，他在家聚赌，发放高利贷，在外干涉政务，乡政府和各村想办点好事都会被他豢养的爪牙暗中作梗而行不通。后来的乡党委和政府领导想管教他，却又因乡亲们怕事不敢作证，实在奈何不了他，也只好打退堂鼓，渐渐地形成了今天无人愿来此地出任领导的局面。
方正忠得知这一情况后，心里深感疼痛，找到县委书记说：“又该换届了，听说刘家峪乡至今还没有人愿意去当书记。如果县委相信我，请派我去。”
“县委怎么会不信任你呢？”县委书记笑着说，“你在这十几年里，利用师友关系，招贤纳士，招商引资，硬是在上万亩土地的旷野上建成了几十座现代化工厂，上交利税占全县的半数以上，为全县的经济建设和高科技引进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又廉洁奉公、作风正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许多老同志对我吹风，要推荐你在明年换届时出任人大副主任呢。你的身体虽然不错，但是毕竟有点儿岁数了，派你去人人头疼的刘家峪不合适，你还是准备当县人大副主任吧。”
“到不到人大不要紧。”方正忠一脸真诚地说，“我想让刘家峪成为咱们县的第二个‘高新区’，也想把自己的这把骨头融入青山之中。正因为年龄大了，所以我去最合适。”
“建成第二个‘高新区’可不是一件简单事。”县委书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忧心忡忡地说，“刘家峪可不是一般地方。你知道的，这些年换了好几个书记、乡长了，都搞不成事。你想把那儿搞成第二个‘高新区’，我作为县委书记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作为你的朋友，有些于心不忍。你还是听我一句劝，不要去了，留在县里，享受享受天伦之乐，把‘高新区’再推上一个新台阶，再从科技上为县委出一点新主意、提供一些新信息，还是功德无量的。”
“你说得这么好，该不是有什么困难吧？”方正忠微笑着说，“比如现行的干部年龄问题。”
“当然这是一个问题，但也不全是。你今年已经54岁了，虽然国家公务员法规定公务员的退休年龄是60岁，可是地方上都没按这么办，咱们县正科级干部离岗是55岁。你是市管干部，57岁离岗，还有三年干头。我是担心用这三年时间很难实现你的宏愿，弄不好半途而废，可就成了罪人呐！”
“谢谢书记的关心和提醒。这些问题我已经想过很长一段时间了，想法是这样的，刘家峪乡山深路险，封闭落后，在市场经济的初始阶段的确是块难啃的骨头，谁都无力扭转乾坤。正因为如此，才保留下这么一块净土，成为当今发展生态经济的绝好环境。虽然要实现生态新区的发展目标还存在着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引进客商、协调占地等矛盾，看似很复杂，实际上比较简单，在诸多的矛盾中，胡海泉和党政机关以及群众的矛盾是主要矛盾，胡海泉又是这对矛盾中的主要方面，解决了这对矛盾，其它问题就比较简单了。我打算在自己任期期间打开局面，为今后发展打个基础。自己离岗后再帮一把，用上十年时间，建成第二个开发区。”
“你说的胡海泉，就是那个办小化工厂的土老板吧？他有那么大能量？”县委书记有些诧异地问。
“书记知道他？印象还不错吧？”方正忠试探性地问书记。
“当然认识啦！我到咱县快五年了，村村寨寨都走了一遍，对这么个‘能人’能不知道么？在中央党校学习科学发展观理论时我就想，这些在改革开放初期吃螃蟹的人到了现在也该换换脑筋，调整一下发展思路了。前些日子还想找他谈呢。”
方正忠听后一惊，转而委婉地说：“书记说得正是。不过这个胡海泉可不那么简单。他在改革开放初期凭着胆子和义气办起化工厂，算是开了先河，带了头。可他的化工厂污染了环境，尤其是后来在上级领导关怀和新闻界吹捧下已经变种了，成天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让乡村干部和乡亲们望而生畏。听说他扬言要在下届‘村双委’换届时，利用海选，要当村主任呢，再不压压他的邪气将会使刘家峪乡出现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伙。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有人是被捧杀的，胡海泉当属此种人，现在应该骂一骂喽。我刚才说过，正是因为年龄大了，我才要去碰碰他。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此人不按常规出牌，我们也不能按照常规进行对待，万一有些出格，年轻干部可能吃不消，他们像成长的小树，一憋疙瘩就难以成材了，我一个老朽怕他什么？其实，我从咱们的聊天里还得到了一个信息，你都不袒护他，当时捧他的领导有的退了，有的升了，谁还认得他呢？就是认识他，也不会支持他胡作非为呀！我想去修理修理他，当一个首次吃螃蟹的人。”
“好！”县委书记边听边点头，此时忍不住叫好说，“我支持你！在此之前，我只了解你的贡献，没想到你是个目光长远、韬略满腹的老兄，现在你说服了我，提提要求吧。”
“胡海泉总拿上边有人撑腰唬人，我的第一战就是揭下他身上披着的假虎皮。”
“说说具体揭虎皮的想法。”
“胡海泉这等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一般具有狗仗人势的特点，嘴上说不怕官，其实内心里最怕官。县委如果通过了我的调任请求，就送佛到西天吧。”
“哈哈哈……”县委书记大笑了一阵后说，“明白了！明白了！到时候，我们先让干部、群众知道，胡海泉在本县没有靠山，不是特殊公民！”
“对头！不过，要注意保密哟！”
“这事还用保密？”县委书记不以为意地说，“应该大张旗鼓才对。”
“君不密必丧其国，人不密必丧其身。”方正忠郑重地说，“假如胡海泉事先知道我是专门冲着他去的，他在上边还真有一两个后台，我们被他所制都是说不定的。”
县委书记深以为是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从政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一些领导为了保住自己的政绩，对于自己曾经树立的典型和提拔的干部都要尽力保护的。他们离开工作岗位后难免产生一点寂寞感，看到有人拜访就会觉得此人有良心而乐不可支地接待他，帮助他。一些小人正是利用了他们的这个弱点，过年过节时带上一点小礼物前去探望，遇到问题时好去求助，往往会令其给老部下打电话、写条子、甚至登门说情，使老部下抹不开面子而忘记了原则。这在旧社会黑道上被称为“烧冷灶”。胡海泉有没有办过这等事，目前尚不知晓，不过不得不防。
这也是方正忠没有对项谦说明全部情况的主要原因。
3
方正忠上任后的第二天上午，一辆广州本田卷着烟尘停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车上下来了一个4尺半左右、皮肤黝黑、瘦脖子挑着个枣核型脑袋的瘦人汉。他下车后，伸开双臂，等随后下车的彪形大汉把羔皮大衣帮助穿上，然后挺胸凸肚地朝书记办公室门口走来。到了门口，用拳狠狠砸了几下屋门，未等里面应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方正忠正坐在对门的办公桌旁观看全乡地图，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和迎面扑过来的冷气，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怪物”，随即想到了来人身份，便面无表情地客套起来：“这是哪路来的神仙呀，还不快请坐！”
“化工厂的胡海泉，看望你这倒霉书记来了。”胡海泉大大咧咧地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方正忠对面，把一包中华牌香烟扔到了桌子上。
“咱们认识？”方正忠陪笑问着，站起来关上屋门。
胡海泉皮笑肉不笑地说，“当年，你当科技局长的时候，你可没少往我们村跑。”
“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化工厂的老板。”方正忠恍然大悟似的叫了一声，故意说了个“小”字，以示蔑视。当年，他确实陪着领导去过几次胡海泉的化工厂，只是事隔多年，对他早已淡忘。
胡海泉这个井底之蛙却听不出好坏来，急赤白脸地说：“咱家的工厂可不小，老板也是这一片最大的。”
“也许是这些年在‘高新区’呆得过久了。”方正忠冷笑着说，“反正在我的记忆里，你那个工厂实在小的不能再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