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确不能接受他,我不会想他,不会那么在意他对自己的感觉。此时此刻,是桑家榆用孤单寂寞把我的心塞满了,那种无法名状的空虚和难受。我懒得去开灯,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任黑暗把我一点一点吞噬。我无力聚集起力量对付这种寂寞,我不想去找任何人帮我排遣这种难过,因为在我看来,找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陪我,都同样的寂寞,同样是无边的空虚。我想放声哭一场,在这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恸哭一场,可是,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第一口长气我聚集不起来,所以我没法哭出来……
手机振动了一下,荧光屏在黑暗里给了我一瞬间的光明,我连忙趴在地上把手机够过来,是桑家榆发来的——我知道他会来救我的,我心里的冰山一下子裂开,一瞬间土崩瓦解,一刹那春回大地,一转眼,春暖花开了。
短信很简单:在参加一个饭局,没感觉到。
手机调到了振动状态,没感觉到。我连忙打过去,手机却关机了。我又重新陷入到更深的黑暗之中了,比刚才的黑暗更漆黑。
我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曾经,他离我很远,感情似一头困兽,长年累月的饥饿让它习惯了沉睡。可是,现在,温润的嘴唇将堤岸濡湿了,只濡湿了一块很小很小的地方,那洪水就如千军万马一般奔腾不能阻止。
这种爱,太苦太苦。
我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过了马路,我要去大洋里拼命买东西,我要用衣服鞋子把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塞满。
刚走到万达门口,丁霁心打来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低沉,有一点焦虑,她说:
“你在哪里?我在解放公园附近,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等在路边,上了桑家榆的车……”
我呆在那里。
“……我不可能看错的,他的车牌号是……”丁霁心的情绪里现在是什么在主导,我已经听不出来了,我无语,她却继续唠叨,“喂喂喂,你有没有在听啊?你在哪里,干什么呢啊?要不要我继续跟着他啊?”
我喉咙好干,嗓子发紧,我挤出一句话来:“不用了……”我不太敢承受事情的真相。
“你……”丁霁心疑惑地问,“要不要我来陪你啊?解放公园路,去你那里很快的啊。”
“不用了。”我无力地说。
“那……那我挂了啊……”我听见丁霁心一边挂电话,一边嘟囔了一句,“爱什么人不好,偏偏爱上一个政府官员……”
我捏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万达广场上,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任面前身着各色衣服的时尚男女从我身旁迅速地闪过,人群快速地流动,唯有我钉在那里不能动弹。天突然下起小雨来了,无数倾斜的、瘦弱的、密密麻麻的丝线从苍茫茫的天幕倾泻下来,一时间铺天盖地,女人和孩子尖叫起来,夸张地奔跑着,我还是站着不能动,我对自己说:
走,到屋檐底下去避避雨……
我还是迈不开步子。我又对自己说:
别这样,勇敢一点……别这样,让人看着怪怪的……没什么……没什么的,只是你想多了,一定没什么的,一定是你想多了,可能是同事,可能是表妹,可能只是……
我终于迈开了第一步。
我慢慢地挪动步子,走到万达的屋檐下,避雨的人们自动给我让出一小块地方,衣服上滴下来的雨水迅速地将脚下打湿了,迅速向别人脚边蔓延。我低头看着这一切,抱歉地站着。
“小姐,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提醒了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电话居然是桑家榆打来的,我想调动出所有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我做不到,我只“喂”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么低落?”
“……”我还是不做声。
“怎么啦?”
“你在哪里……”我酸涩无比,哽咽着说出来,“为什么我打你的电话你关机了……”
“……我换了块电池……”
“是这样吗?”我挂了电话,不想再说了,我害怕自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委屈的话语和眼泪都汹涌而出,我害怕自己的积怨在这一刻变成排山倒海的宣泄,我害怕……我知道他不喜欢那样。
雨慢慢停了,屋檐下避雨的人三三两两走到夜色中去,旁边的小伙子也拥着他的女友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他还向我挥了挥手。我看着他们,也把垂在裙摆边的手掌动了动,哪管他哪里看得到?
“你怎么了?!淋得这样湿,会感冒的!”桑家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他拉着我。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想抱着他,他却用力捏着我的胳膊,让我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怎么啦,小屁伢?”他拖着我上了他的车。
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我抱着桑家榆哭得一塌糊涂。他不做声,只是默默地抱着我。等我哭得差不多了,他说了一句有史以来对我讲过的最长的话:
“没有一场爱是没有眼泪的。”
二十九、女人
“为什么没有一场爱是没有眼泪的?”我问丁霁心。
“你是不是觉得这句话很经典?”丁霁心反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用涂着丹寇的尖尖十指捏着银汤匙搅动着杯中的蓝山,这一回她没有攻击桑家榆,说:“的确,没有任何一场深爱是没有眼泪的。甜蜜到达不了的地方,眼泪到达得了。”
转眼就到秋天了,咖啡馆的生意一直很清淡,丁霁心说那是因为我正月初五没有去归元寺拜财神,到了七月底,她领了我们近郊祈福。
农历七月二十九,也就是九月七日,我们上了木兰山。听说山上的香客要初一前一天上来,等到凌晨转点了,然后一齐到山上抢烧头香。
大刘派了车,但是他没有来,丁霁心、我和佩佩三个人上了木兰山,司机把我们安顿在东泉庵宾馆,自己就开车下山了。
我们百无聊赖地躺在宾馆那并不干净的床上,丁霁心挑起了那天的见闻,她问我:
“你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没有?”
“没有。我没有问。”我坐在床头,正听着远处似有似无的钟声冥想。
躺着的丁霁心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了,不解地盯着我问:“没有问?你居然没有问?……你怎么憋得住啊?”
我慢慢睁开眼,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她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在镜子前走去走来,她新买的风衣睡皱了一点,她在镜子前使劲地拍打抖动,希望它恢复笔挺。
佩佩一直闷闷不乐地没有做声,这下抱着枕头转过脸来,问我:
“怎么回事啊,子麦姐?”
“一件小事,她多疑了。”我不怎么想说,但是又要照顾佩佩的情绪。
佩佩哦了一声,又转过脸去抱着枕头发呆。
“你不能这样纵容他!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憋得住不问?!”丁霁心一边继续摆弄着她的衣服,一边教训我。
我们有着不同的性格,自然也有不同的处事风格,我无法学习她,她也无法复制我,半天,我才说了一句话:
“你别忘了,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丁霁心呆在镜子里,半天不再做声。
一时间,气氛很沉闷,我拿了遥控器打开电视,好像是当地的地方台,一个刻板的女人坐在电视里用唱读腔念新闻,我听着她那每句句尾都要上扬的腔调实在难受,但是换来换去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医院的广告,一半是帮人快速解决意外怀孕的烦恼,另一半是治疗不孕不育。只得换了回来。
可是丁霁心不依不饶,她尖酸刻薄地说:
“普通话还没我好!长得丑,声音也难听!难道这里的领导找的就是这么丑的个情人?”我只得关了电视。
看看手表,才七点多一点,离转点还长着,闷头闷脑坐着也不是个办法,但我实在不善于挑起话题,好在佩佩开口了:
“霁心姐,你今天上山想求什么?”
“我?”丁霁心已经把她漂亮的风衣脱下来挂好了,她穿着一件中长的黑色针织衫,正对镜欣赏着自己的身材,“——好像不应该先说出来的,听说先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告诉你们不要紧,你们待会儿也要帮着我求啊!我祈求啊,老天爷快快给我一个如意郎君,这一个人的日子啊,我快熬不过去了哦!”说着,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仰面躺了下去。
“你呢?子麦姐?”
今天说是来为咖啡馆求财的,但是我并不怎么在意那份财,在路上的时候,我给桑家榆发了条短信,问他有什么要我祈祷的,他回了两个字:平安。
“平安。”于是,我说。
“你呢?”
“我求大刘的公司风生水起,我求老天爷快快让他迷恋上我。”佩佩嘟着小嘴,“然后……”
“然后什么?”丁霁心来劲了,以为佩佩要说个什么百子千孙之类的话。
“然后,狠狠把他甩了!”我看着佩佩,只见她撅着嘴巴继续说,“害本姑奶奶辛苦追了这么久!一定要好好折磨折磨他!”
丁霁心哈哈大笑:“有骨气!有骨气!男人这种贱骨头都是需要修理的!”
“那你求的如意郎君也是贱骨头了?”我没好气地回敬了她一句。
“呵呵,那可不是,上我的当的,非精英不是!”
“唉……”佩佩叹了口气,“女人需要男人疼,可男人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从来不把女人当作一个独立的人,他们认为女人只是上帝配给他们的一件附庸品,像金钱、权力、马鞍……所以,他们总是把位子、房子、车子、票子、女人连在一起说。”
“你今天是怎么了啊?吃错药了?”丁霁心走到佩佩旁边,像模像样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半开玩笑地说,“不烧啊?怎么这伢说起胡话来了啊?”
“这个世界,并不是真正地解放了女人。女人的生理、心理、情感结构,决定了女人处于劣势,这是没有办法的。”我说道。
“是啊,唯一值得宽慰的是:这个世界对于女人也有宽容,在这个多元化的世界里,你可以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被人包养,享受物质生活却空虚寂寞;做一个贤妻良母,为老公、孩子、家庭熬干了青春,熬成黄脸婆,熬成黄脸婆之后呢……或者你可以选择成为一个女强人,和男人一样赤膊上阵,在一个没有性别的地方拼杀,也许你会成功,然后你把男人当奴隶呵斥,呼来唤去,而你,彻底变成一个失去性别的人。或者,你不成功,爬不到金字塔的上端,被N多男人夹在中间,除了揩你的油时,他们不会想起你是个女人;你甚至可以选择去当一个小姐,耗干青春之后,还可以找个男人嫁掉,那个男人会用你的钱,而不会问钱的出处……”
“行了!”我阻止了佩佩继续说下去,“小丫头怎么一下子这么悲观呢,别净想些不好的!”
“如果再过两个月,大刘还是这种态度,我就离开武汉,我不想在这里呆了,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佩佩看着我。
“大刘怎么对你了?”我犹疑地看着佩佩,在她脸上寻找着答案,这个小女孩这两个月来瘦了不少,一双凤眼下已经有淡淡的黑眼圈了。
“大刘没怎么她!就是没怎么她,她才……失落的……”丁霁心哧哧地坏笑,我瞪了她一眼。
“没有,他没有怎么我。”丁霁心的玩笑并没有打扰佩佩的情绪,她继续缓缓地说道,“一切只有两个字:甘心。我付出所有的时候,都告诉我自己,这是你甘心付出的,自愿受苦,你要切记勿贪求回报……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准则能保证你付出就会有收获、就会有回报……”
一席话说得三个女人都心灰意冷,我们都不再说什么,斜躺在床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听说东泉庵以前是尼姑的庵堂,里面住着的也是师徒三人,想必,这里面住着的也是三个被男人伤透了心的可怜女人吧。三个女人逃到红尘之外,她们的心真的清净了吗?她们真的能逃开情字吗?
听说真正的佛祖是博爱的,他保佑好人,也包容坏人,也许世人有一些小小的贪欲,耍一点小小的伎俩,在他眼里其实是可怜的,那些不过是被钓在银钩上苦苦挣扎的小鱼而已,所以他也含笑将他们赦免了。所以我相信佛祖,他一定也能赦免我吧。
而表姐和表姐夫,表姐是无辜的,小外甥也是无辜的,我理应为他们祈祷。可是表姐夫呢?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是,没有表姐夫,他们能幸福吗?即使幸福,那也是残缺的,不圆满的吧,如此说来,我该怎么祈祷?如果佛祖也赦免了表姐夫,那么,那个被情夫亲手所杀的女子呢?佛祖该怎么还她一个公道?
原来这是一桩难断的无头公案。
于理,很简单,如桑家榆所说,最多一个死缓。于情,那是万丈红尘,我怎么理也理不清。佛祖为什么会造一些有七情六欲的小人?天天恩怨,日日情仇,让自己麻烦?如果佛祖每天都要断这些案子,恐怕会忙得一刻空闲也没有吧?
屋里静下来,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梵乐齐鸣,一定是开始做法事了。我们三人随着进香的人群一起上山。山上真是人潮涌动,好多庙门前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信佛的人这么多,到底是说明人们幸福还是不幸福?我不知道。印度是个宗教之国,几乎人人都有信仰,他们的信仰是神圣和不可侵犯的,是真正的笃信,他们用来贯穿到自己的生活和行为中,而不像我们,只是为了祈求什么。
这天晚上,我们爬一程、歇一程、拜一程,再爬一程、歇一程、拜一层,直到山顶。
第二天睡到午饭前才起,傍晚时分打道回府,丁霁心手痒,要了司机的车来开,行至金桥大道路口,丁霁心突然刹了一下车,意味深长地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她眼里有内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女孩穿着高跟鞋的修长的小腿从车门外收了进去,黑色的丝袜,红色耀目的珠光皮鞋……那辆车的车牌号码是鄂AL***,尾数是51,桑家榆的车……
三十、有些人注定要重逢
武汉十一月的天气是真正的小阳春,大多数时艳阳高照。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武昌的高楼大厦,掠过铺金洒玉的长江,将江滩边的树影拉得长长的,那夺目的温暖的秋阳照在武汉关的钟楼上,也照在我的心上,把我的心也温暖了。
曾子麦的心上正阴云密布,我想叫她出来晒晒太阳,可她老关机,连QQ和MSN也不上,我没办法,只好一个人独享这么帅气的阳光了。我独自驱车去了武昌,首义路广场的菊花正香,一个人坐在斑驳的树影里晒晒太阳,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我戴着太阳镜,头靠在长椅背上,几乎被温暖得融化了,正迷迷糊糊间,一对老夫妻将我吵醒了。他们领着小孙女来赏菊,中午气温升高了,他们手臂上搭着刚脱下来的外套毛衣,还拎着两个大包和水壶。
他们一来,就把整张长椅占满了,我只好向旁边挪了挪。老先生满头银发,他歉意地笑笑,说:
“孙女刚上完钢琴课,看见这里菊花漂亮,要来玩。”
我笑一笑,算是回答。
不一会儿小孙女要喝水,喝完水,又喊累,要坐。老先生扶着腰要站起来,我笑一笑,站起来说:
“让给你们坐吧,我走了。”
老太太连声道谢,说:“往前走,前面菊花开得好灿烂的,姑娘你去看看。”
我信步向前走,各个参展单位将各种品种的菊花扎成不同的造型,不过,我最爱的还是整片整片种在苗圃里的菊花,那才是有生命的花朵。
穿着高跟鞋的脚走得生疼,眼睛寻找可以歇脚的长椅,一把金色的吉他将我的眼睛勾住,我顺着吉他看过去,在树影斑驳的长椅上,坐着麦迪。
一棵枝叶寥落的桃树下,坐着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