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耕
之一
一片灿烂的阳光，平静地洒在乡村的土地上，显示出日常生活的宁静。一座有着低矮门楣的土屋边，蹲着一位结实的壮汉。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破旧的棉袄，棉袄的纽扣似乎已经掉光，现在用一根红色布条系在棉袄的外面，从敞开的衣领里，可以看见壮汉结实的肌肤。
壮汉蹲在土墙下，让自己的后背紧靠在土墙上，阳光轻轻地温暖着他。我看见壮汉的脸上有着一片金色，也许那是阳光的原因，壮汉的眼睛眯了起来，粗糙的脸上有了一些笑意。那神情看上去很是满足。
壮汉蹲在墙角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一只褐色的土碗，因为他正在吃饭。饭是黄色的，看上去很粗糙，饭头上只有一块酱色的红烧肉，停在饭尖上。红烧肉并不大，大概有两个厘米大小，可壮汉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块肉，似乎他的笑也是对着那块红烧肉。
远远看去，壮汉手上那碗饭，只是一碗黄色的米饭，这使人有些担忧，觉得壮汉无法吃完这样一碗没有菜肴的米饭。事实是令人惊讶的。壮汉蹲在地上看了一会手里的那碗饭，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并且对我笑了笑。我看见一排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了闪，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暖与踏实。
壮汉对我笑过后，便低下头吃饭，脸部的表情似乎凝重起来，好像要进行一件神圣的事情。壮汉先将手中的筷子，在嘴里舔了舔，头就埋在那只褐色的大碗里。筷子在不停地挥动着，我听见筷子与碗发出的撞击声，饭在这种撞击声中快速地消失，很快只有那块红烧肉还停留在碗底。壮汉用棉袄袖子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以及还在嚼动的嘴巴，然后眼睛就看着碗里的那块红烧肉，并且有些炫耀似的将那土碗斜过来，让我看他碗里的红烧肉。我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他自然地还我一个得意的笑容。
在阳光下，他用筷子夹起那块肉，放在嘴边舔了舔，然后又将那块肉放回碗里。在这过程中，他的动作一直小心翼翼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我可以读得出来，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壮汉在墙角下蹲了一会后，站起身来走进低矮的屋内，没有一会儿，又面带着笑容走出屋子，手里还是捧着那只褐色的大碗，碗里装满了那种粗糙的米饭，但没有看见那块红烧肉。壮汉再一次蹲在墙角下，将自己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又重复着刚才的过程，当黄色的饭粒在他的嘴下消失的时候，那块红烧肉在碗底出现了，它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壮汉看着那块红烧肉的时候，身体开始放松，整个人坐在了地上，将那块肉夹了起来，对着阳光看了一会。这时的我，也看清了那块肉，那是块很肥的肉，只有下边有一点点的瘦肉。壮汉开始将肉放在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那块肉，每咬一小口的时候，他会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似乎在回味着肉的滋味。在这过程中，阳光下的壮汉一直带着笑容，那种笑是一种幸福与满足，这给了我很大的震撼与力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忆深刻。
我目睹整个过程的时间，是1970年的冬天。
之二
这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工棚，时间是2003年，年关过后的一个中午。
我走进去的时候，只是觉得工棚里很暗，也很冷，空气中有着一些潮湿的感觉。因为光线的原因，我没有看清工棚里有些什么东西，只是觉得里面很静，便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的位置。当眼睛适应了那个环境后，才发觉工棚里原来是有人的。
在一个小小的、敞开的窗户下，一堆壮汉穿着破旧的衣服围坐在一起。凭感觉我猜是几个人在打牌，而旁边的人是围观者。也许是我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一些光亮，引起他们的注意。我看见有人转过头来，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继续看那几个人手中的牌。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会有人过来问点什么，可他们就当没有看见我，这使我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我走进这个工棚的目的很简单。因为父母家卫生间的地砖坏了几块，想弄点水泥与黄沙回去，自己补补弄弄将这事糊过去算了，再说这也是个最省钱的方案。而这个工棚就在我家楼下不远的地方，所以我现在就站在门口了，只不过却不知应该向谁开口。
这时，人堆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你找谁？我带着笑说：我找你们老板，想弄点黄沙与水泥，回去补一下地。人堆中站起一个人来，看着我说：老板回家过年了，黄沙、水泥那边工棚有，你自己弄去。说着他用手指了一下那个方向，然后又坐了下去，继续看他的牌。在这过程中，又有几个人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谁跟我说话。
我转身走出工棚，朝那个人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个小一点的工棚，而且也敞着门，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里面堆放了一些东西。我抬腿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女人拎着一只大铁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抬起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冲着工棚里喊了一嗓子。开饭啦！还有一个女人拎着两只铁桶，很轻松地闪现在刚才那个女人身边，并且将铁桶放在了地上，麻利地掀开了铁桶上面盖的布。我看见一股热气从铁桶里冒了出来，也看清楚了铁桶里的东西，一桶是白米饭，一桶是煮熟的大白菜。
没一会，那些男人们从工棚里钻了出来，其中几个看了一眼铁桶里的东西，然后用一种我听不明白的土话说了几句，而一开始出现的女人便回了几句。给我的感觉那声音似乎是在骂人。
一开始出现的女人，先从桶里拿出一个钵，放在工棚门口的地上，然后从铁桶里拿出一些空碗，给那些男人们盛饭。男人拿了饭与筷子后，便在那只钵前面蹲了下来，从那只钵里夹出一点东西，咬上一口后，就放在碗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吃着饭。
他们吃饭的样子，使我想起了童年时候，见到的一块红烧肉吃了两碗饭的壮汉，他吃饭的样子，就是我现在看到的样子。我对那个钵里的东西感到兴趣，便朝他们靠拢了一些，看见那些汉子们的碗里只是一些红红的辣椒，而旁边再也没有别的菜肴。这使我有几分惊讶，要知道现在可是年关啊！
汉子们默不做声地蹲在风中，快速地扒动着碗里的米饭。风从他们的脸上吹过，冻下了他们的鼻涕，他们用手擤了鼻涕后，在衣袖上擦擦，继续扒动着饭。我看见其中有人吃完了一碗后，又到那女人那里盛了一碗。这使我有种重温旧梦的感觉。
一些话语
最初想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是第一个场景在感动着我，因为它已经跟随我三十五年。我想起名叫温暖的记忆。可在落下这些文字后，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对我说：这样的场景真的温暖吗？这样的场景难道只剩下感动吗？我读这些文字时，也否定了自己最初的那种感觉。
然后我又起名叫重温的场景，可我自己马上否定了这个名字。因为这样的场景最好不要重温，每一次重温都是一次心痛的过程，如果这样的场景一直重温下去，那会是人生与社会的一场悲剧。
我在激动之中又给这篇文字起了个名字，叫我不敢歌唱。事实也是如此，任何的社会里都会有一些事，不是不想歌唱而是不敢歌唱。只是这个名字过于感性，我不想在文字里告诉你们什么真理，只想告诉你们一个存在的事实。
所以，我选择了一个很中间的词，作为这篇文字的题目，那就是场景。这其中的东西你只有自己回味与体会。我相信事实永远是事实。
其实关于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只是我不能再往下写，因为这些文字让我的心有种疼痛，而且一些力量也在慢慢地消失，这就是我们真实的生活吗？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也许你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和这些场景差不多的场景。
（选自2006年7期《散文百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