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强
一
阿洪鲁库木沙海有片天然胡杨林，葱郁的胡杨与低矮的红柳结伴而居，苍茫幽远，那是热天沙漠之狐最迷恋的地方。它们在这里歇息、恋爱、交配生子，或者去邻近农场偷些瓜果，在树林里捕几只兔子，逮些可口的小昆虫，生活得快意而安逸。这里没有狼，沙鹰虽不时在空中盘旋，但到树林里抓它们，茂密的枝叶使沙鹰很少得逞，可是等到天寒叶落，万物萧疏的冬天，沙狐就大难临头了。冬季里狐狸皮很值钱，贪婪的人类视其为宝，下夹捕猎还不算，还架着驯化了的沙鹰，而且维吾尔农民最喜欢三五结伴驱鹰捕狐，对狐狸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但不要忘记，狐狸是富有智慧的，尤其是老点的狐狸。
年轻时我最好奇好玩，一年冬天，我就跟随在驾鹰捕狐的维吾尔农民后边，目睹了一场人、狗、鹰、狐斗智斗勇的大战。
就是在这片原始胡杨林里，三人三只鹰，还有两只土狗，强盗般杀了进来。人吼狗吠，人趟狗窜，将胆小点的狐狸撵出了树林。只要狐狸一蹿进沙漠，那它就死定了，三只鹰同时放出，风驰电掣，俯冲而下，钢爪抓身，尖喙啄眼，恶狗扑上，狐狸命归西天。没有几个回合，捕狐人已经逮了十几只沙狐，大都是当年狐狸。他们是剥皮的好手，三下五除二就将油亮柔软的毛皮拿在手中。给狗喂些狐狸肉，就是不给鹰吃，说是鹰吃饱了就不抓狐狸了。
接下来，鹰的惨剧发生了。
猎人又驱狗驾鹰钻进树林捕狐，被撵出的三只狐狸没往沙漠跑，而是钻进了一片白刺丛中，两只狗对着狐狸藏身的地方狂吠不止，鹰也跃跃欲试。突然，一只老狐狸蹿出，猎人手上放出了猎鹰。这只老狐狸蹿跳在一簇簇的白刺和红柳之间，鹰几次俯冲都没有得手。狐狸仍在逃窜，猎鹰低空翻飞，一只鹰抓住了狐狸的屁股，正要去啄它的眼睛，可是狐狸将头紧贴地面，突然带鹰蹿进一簇硕大的白刺丛，鹰猝不及防，稀里哗啦地被拉了进去。尖利的刺刮掉了鹰翅膀上的羽毛，刮伤了鹰的肌肉，扎瞎了鹰的一只眼睛，猎鹰收回了利爪，惨叫不绝，狐狸趁机蹿了几下，钻进白刺丛就不见了。
猎人赶到，救出猎鹰，察看伤势，嘴里连说“塔西郎”了（意思是完蛋了），眼泪顺颊而下。我知道，鹰是熬夜驯化出来的，相当不容易，难怪猎人难过。
二
“文革”后期，我在给农场果园放水时，又一次领略了沙狐的生存智慧和动物的慈母心肠。
那是春天，葡萄已结了小珍珠般的青果，果园围栏的浓密沙枣刺墙一般足以挡风阻人。当初农场种果树时，种了两排沙枣树作为围栏，一米宽窄，沙枣发枝长杈，几年功夫，严严密密，人根本无法跨越。给果园放水很轻松，渠埂草根密布，根本不可能垮口，所以，开上几个进水口，该玩就玩，该睡就睡，水灌满了，口子一堵再开新口了事。
那天，水流得很平稳，我见灌满水尚早，就爬到一棵歪脖子梨树上，坐在分枝杈间，背靠一枝大点的树枝打盹。突然，听到连队传来喊叫声：“抓狐狸，它把我家的鸡抓走了！”喊声刚落，我就看见一只狐狸叼着一只白鸡从果园围墙下的进水口钻了进来，快速朝北边蹿去。我跳下树就追，大概是嘴里叼着鸡的原因，狐狸跑得不是很快，我追到围墙边，把砍土曼甩了过去，狐狸的一条后腿被打中了。它并没有停下，一瘸一拐地继续跑，嘴里的鸡也没有丢下。追到一丛芨芨草那里，狐狸不见了。我东找西寻，发现草丛掩盖着一个斜洞，洞通向围墙，我伏下身看看，却听到洞里有唧唧的声音。我心想，狐狸肯定在洞里。我就等在这里，再出来我就逮住你，讨厌的偷鸡贼！围墙外，约有三五个追狐人，一个说：狐狸会不会进果园？一个说：它狡猾得很，怎么敢到果园去？肯定往沙包跑了。算了，追不上了，回家去吧。我暗自好笑，这些蠢人，狐狸正是利用了人们思维的常理，反其道行之，偏偏把窝建在人多走动的果园里，大概狐狸也懂得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的道理吧。
等了好一阵子，不见狐狸出来，我准备去砍个长树枝往洞里捅它出来。等我砍好树杈过来，刚好看到狐狸叼着一只小狐狸爬出洞口，我吼了一声，狐狸放下小仔，看我一眼，又爬回洞去叼了一只小仔出来，看看我，奇奇怪怪地叫了一声，躺下来，两只小仔趴在它怀里吃起奶来。这两个猪一样的小家伙真可爱，我伸手想摸它，不料，狐狸竟龇牙咧嘴朝我吼叫示威。我看到，它的一只后腿淌着血，我用树枝按按它的头，它竟可怜地看看我，然后闭上了双眼。我瞬间明白了，它原本是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将小仔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不料我赶了回来。它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想最后给孩子喂喂奶，然后随我处置，即使在危急关头，它也不让我伤害它的孩子，所以对我逞凶。
我被感动了，让我想起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慈祥地看着孩子的母亲们，在母爱这方面，动物是不亚于人类的。我用手轻轻抚摸着狐狸，它睁眼看看我，眼里似乎有闪亮的泪水。我站起身，向它摆摆手，转身向放水的葡萄园走去。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我黄昏时从果园外的沙包斗渠边走过，看到一大两小三只狐狸蹲在十米以外的沙梁上，它们静静注视着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估计那就是我不忍心伤害的沙漠之狐一家。我向它们摆摆手，示意它们走开，它们果然向沙梁外走去，那只大狐狸，腿有点跛，不过，走起来还蛮有精神的。
（选自散文集《母亲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