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空气里有一种特有的温柔。空气中有着鸟和花朵的气息。她感到非常轻松，她想，这肯定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她开始从生活狡猾的羞辱中逐渐恢复过来，重新拥有了原来幽默的性格。反正，她所犯的错误也不是致命的，“事情会好起来的，我会活下去的，我还年轻，我比自己看起来的样子更坚强。”
她就这样和自己争辩着，游荡着。天空上飘着白云，远处低矮的群山起伏，柳树镶边的小溪上架着一座座的小桥。
一天，她出去得比平常晚，回来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已经变暗发，那里乌云正在堆积。一辆福特牌猎鹰汽车鸣着笛从她身边开了过去，然后又停了下来，等她赶上去。一个很脏的金色脑袋出现在车窗旁“要不要带你一程？”
“不用了，谢谢，”她离车还有二十码那么远，喊着说：“我在散步呢。”
“你会淋湿透的，”车里的声音说：“马上就要来暴风雨了。”
等她赶上来的时候，她看清了车里的人。没有蓝西装和伴郎的领结，也许她本来是认不出来他的，但就是他，还是那样桀骜不驯的头发，宽宽的脸上还是那样开心的表情。
“没什么，”她告诉他：“我愿意冒这个险。”
他看着她，眼里充满了笑意。“好吧，”他说，“你就按自己的意思办吧，我们没关系，是不是啊，罗。”
她这时才看到后面还坐个小孩子，大概四岁的样子。他旁边还绑着个小婴儿，婴儿睡着了，歪在一边。
“是的，”小男孩大声喊着，“我们不在乎。我们还有我们自己，不是吗？”
他笑着重复了一遍，这是个程序。
“没关系，”这个男人说。
“嗨，”萨利把头低下来，靠到男孩的旁边。
“嗨，”小男孩说着，忽然变得很害羞。
他们对视了一会，然后他说，大喊着：“嗨，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兜兜风？我们又不会跑远。”
“哪里？”她问道：“你们去哪里？”
“哪里都行！我们是在为小婴儿兜风。她喜欢兜风，兜起风来，她就不叫了。只要我们一兜风，她就会停下来。任何我们喜欢的地方都行，到处都行。我们喜欢人们和我们一起兜风，是不是啊，布拉德。”
“有时候，”男人说到：“这要看情况。”
“我们喜欢女孩子，”小男孩喊着说。
雨滴已经落下来了，重重地打在车顶上，溅起大大的水花。
“好吧，”萨利说，“我就跟你们兜一会。”她绕过去，进了车子。
“好的，”他对小男孩讲，“我们运气不错，嗯。”
“是的，”男孩咯咯地笑着，“这次我们运气不错。”
“布拉德杰肯斯，”男人告诉她说，“还有罗和曼迪”。他发动了车子。
“我4岁了，”小男孩宣布道，“曼迪一岁了，就满一岁了。我们的妈妈跑了，抛下了我们。他是我们爸爸。”
她看着这个男人。噢，黛利拉，那个嘴巴！她想着。他挑了挑眉毛，慢慢地笑着。“路透社，”他说，“所有的事情，一旦发生，立刻就报道出去了，够了，罗，我们不能把我们的秘密一下全讲出去。”
“什么秘密？”男孩大声吵嚷着，“什么秘密，爸爸？我们有秘密吗？”
“这倒是真的，”他对她说，依然满脸是笑，“没有秘密。”
小男孩显得很困惑。有些事情正在车里发生着，他却看不懂。“嗨，”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萨利，”她告诉他。为了他着想，她又加了：“普瑞提斯”。
“我知道，”他说，“嘉宝的婚礼。”
几乎立刻之间，天像裂了一样，水一下子浇在了她的大腿上。不是几滴，而是一大股水。
“对不起，”他说。
她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车子在低矮的山丘上上下颠簸。
“嗨，布拉德，”小男孩大声地喊着，试图盖过风雨的声音。“我们要把萨利带回家吗？就像上一个那样？”
“稳住，”男人告诉他说：“她会认为我们是绑匪的。”
“就是，我们就是绑匪。”
“不要担心，”他认真地对她讲。但她并没有担心。这个男人在乡下兜风，用小孩子作诱饵，让罗替他讲话，想想这些就让她觉得好笑。她可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谷仓的后面停了下来。
“他总是这个样子，没完没了。”
“什么？”小男孩大喊道：“说我什么呢？”
“就是这样，”男人告诉小男孩说：“我说你话太多了，”
“我就这样，难道不是吗？”小男孩说到。他对自己非常地高兴：“我是个话匣子。”
“好了，现在安静一会，嗯？我们想想我们要做什么。你浑身都湿透了，”他对萨利说：“如果你愿意，我给你找些干衣服。我们吃过饭后我再把你送回去。反正我们也要出去把孩子哄睡着。不，罗，”他制止了正要插话的男孩子，“我能处理好，真的，我们喜欢这样，我是个挺不错的厨师。”
她没有听懂他在讲什么，他也不希望她能够听懂。她意识到，他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希望你能够直接看透他，参与到这些儿戏中来，尽管其中有着隐含的急迫。但是上个星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好吧，”她说，“但是你要照顾我吗，罗？”
“我？是我吗，布拉德？为什么？”
“没关系，朋友，”他对他说，“她在开玩笑。”他又大胆，又害羞地注视了她一下，他那男孩子般害羞的缺乏信心的一瞥告诉了她自己并没有觉得她在开玩笑。
等他们到了之后，她才发现是一个有轮子的房子，就像铁路工人所住的那种便于移动的板房。房子又长又窄，就像一个进退两难的车厢一样。在走廊的一侧依次排着十二个大小一样的房间，走廊的一头是厨房，另一头是淋浴间和两个厕所。就像开始时一样，雨又戛然而止了。金色的天空下，清洗干净的大地上一汪汪的水，发出亮光。
“好的，”他说，“就是它，还不错，嗯？我们房间宽敞得很，还有很多房间可以用，如果你愿意搬进来的话。我们可以在上边贴上房间号，我们可以开个旅馆。”
他们只用了四个房间。她往其它的房间看了看，里面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小小的方窗上堆积着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污垢。还有一两个房间的墙上钉着栓子，其余的房间里堆着满是灰尘的硬纸板和杂志，有的房间里还有一些工具，几把铁锹和锄头靠在墙角里。
“就这些，”他告诉她，“附近有个袋子。我给你找些干衣服换，好把你的衣服烤干。”
是的，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还在滴水。
他跪在那儿，把罗的湿鞋子脱了下来。孩子坐在椅子里咯咯地笑着。
“对不起，”他说，“自己拿一条毛巾。就在那边的篮子里，是干净的，把头发擦擦。孩子们等不了。”
一会后，等到孩子们都安顿好了。“你先看着孩子，”他对罗说，然后穿着袜子，他轻手轻脚地带着她走过两个房门到了卧室。
尽管他很小心地把房门开在那里，一进门，她仍然能够感觉他的变化，他变得高大了，衣服下面的身体像着火了一样，一股湿湿的青草的气息从他衬衣敞开的领子透了过来，那是他激动的汗水的气味。她想起了母亲讲的话，“两个孩子，这样的生活可没有什么乐趣。”一个词，“乐趣”，母亲轻易地就想到了他生活的状况，这让她印象非常深刻。你能从他那儿看到最好品质就是他轻松的心态，在这个世界上与人为善。
“嗯，”他说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紧张“我看看这里有什么。”
在一个抽屉的乱糟糟的T恤和工作服里，他找到了一条牛仔裤。她想着可能是他的。裤子还很干净。还有一件羊毛衬衫，也是他的。他把脸凑近，闻了闻，看看是否干净。
“好的？这可以吗？”他问道，“我现在要去看看孩子了。”他在房间里踱了踱，犹豫着，很抱歉地请她原谅自己不能完全分开身来。
她在他后面把门关了起来，但这并没有什么必要。她很快就发现了这并不是保护她的隐私而是她可以看看他的东西了。她很快地换好衣服，然后打开了衣橱的门。
礼服整齐地挂在那里，下面是一堆鞋子。抽屉里，牛仔裤和衬衣都熨烫好，叠在那里。他妻子的衣服。他为什么不把她的衣服给她穿呢？
但她能够理解，所有的衣服都没有碰过。
她希望什么样子呢？衣服都被从撑子上扯下来，撕成一条条的？她在这些东西中感受到了悲伤，这些空虚的东西。那个女人离开了他们，再没有人碰它们了。不是没有人碰，她可以想象他打开橱门，双手抚摸着衣服。没有人打扰他。他自己的衣服，就像他在为她找衣服时她看到的那样，一团糟。
她又打开抽屉，拿起一件他的T恤，举在自己的脸前。她看到了下面的色情杂志和硬梆梆、皱巴巴的手绢。
“怎么样了？”他喊道。
“好了，”她说着，关上了抽屉。
当她拿着一堆湿衣服出来的时候，他说：“我们把这些都投到烘干机里。”
“我来！我来！”罗嚷嚷着，跑过来把衣服拿走了。
“没关系，”他说，“他会用烘干机。我要给孩子洗澡了。你不介意吧？待会我再准备些茶。”
她看着他给孩子洗澡。孩子坐在浴缸的温水中，他一只手扶住孩子，另一只手绐孩子打着肥皂，泼着水。他轻轻地和孩子讲着话，孩子在咯咯地笑，他完全沉浸在其中。这些习惯的事情使得他沉浸在其中，有一会，他好像都已经忘记了她在那儿。过一会，他又注意到了她，她觉得这些温柔的呢喃和他扶着孩子的样子都是他做给她看的，也可能是因为她太在意他了。
她穿在身上的他的牛仔裤太大了，衬衣也是。她自己的衣服被塞进了烘干机。
罗走过来，坐在那里，把婴儿的干净的衣服放在腿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也看得出神了。
“她会留下吗？”最后他问道。
男人害羞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他说。“你怎么不问她呢？”
“你会留下吗？”男孩问她。
“我们看看吧，”她说。
男人转过身去，她知道他在笑，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在她湿湿的肚子上用力地亲了一口。孩子笑了起来。
“好的，罗，”他把孩子擦干放了下来。“现在该你了。”
“我们是一个团队，”他告诉她。
“噢，我能看出来，”她说。
她确实留了下来，并不是因为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她也没有笑他如此自得，如此急切要表现自己。他，确实很好。
那是为什么呢？她自忖着。她怎么就留下来了？她也能找到原因吗？
她醒着，躺着他的身旁，感受着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体温，倾听着他深沉的呼吸声，她很清楚那些她要对付的注视者。在黑暗中的海达、罗莎琳德和布兰奇·迪·博伊西的鬼魂正静静地等着她的呼吸释放她们。几英尺远的地方，隔着衣橱薄薄的松木板，那排空荡荡的外衣。
在那里她感到他所受到的伤害。她能治愈他。这一刻，她在这世上最想做的事就是治愈他所受的伤害。她没有明白，或者没有当时就明白，他这样出现，带着这些巨大的渴望，当他感受到她如此的激情，她也同样得救了。
有时，夜里她醒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孩子。
“对不起，”他把孩子放在他们两人之间，低声说：“你介意吗？”他躺下来，把孩子抱在胸前，来回地摇晃着她，那一刻，那一切。
她开始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有什么好笑的？她不会妨碍我们的。你睡吧。我习惯了。”他另一只手绕过孩子，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天啊，天啊，她心里想着，看看他们两个，他金色的桀骜不驯的头发，孩子躺在他温暖的怀里，闻着他的气息。
生活就是如此……
但她依然不太确定她是不是敢相信这么幸福的转折。她害怕——句话就会把这美好的一刻结束。她依偎着他，飘浮在无拘无束的气息之上。
【译记】戴维·马洛失（David Marlouf，1934—），当代澳大利亚著名作家。马洛夫1958年毕业于昆士兰州立大学并留校任教两年。1959年，马洛夫移居英国，并在伦敦和伯肯黑德任教至1968年。此后，他又回到澳大利亚，在悉尼大学教授英语至1977年。马洛夫现作为专职作家，每年部分时间住在澳大利亚，其余时间住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南部地区。
尽管出生在澳大利亚，马洛夫对欧洲非常关注，特别是在作品中较多地思考了澳大利亚对欧洲的态度以及澳大利亚自身所处的位置。马洛夫对于欧洲的关注大多集中在战争的主题上。在《飞走的彼得》（Flay Awayv Peter），《大世界》（The Great World）以及《记住巴比伦》（Remembering Babvlon）中，马洛夫通过质疑为其他国家作战的澳大利亚人的背景，进而探讨了战争在建构澳大利亚人的身份中的地位。在《萨利的故事》（Sally’sStory）中，马洛夫探讨了越南战争对于澳大利亚人的影响。萨利在向美国士兵提供性服务的同时，更是向他们提供一种幸福家庭的幻觉，萨利本以为这种经历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种同战争相关的经历从一开始就对萨利本人造成了破坏性的影响。
马洛夫著有多部小说以及六部诗集，自传和三部歌剧剧本。所获奖项包括迈尔斯·富兰克林奖、英联邦小说奖、年度最佳图书奖等奖项，并于1994年入围布克奖最终评选名单。
（原载《外国文学》2006年第3期）
从罗得西亚开来的火车
［南非］纳丁·戈迪默著
饶梦华译
红彤彤的地平线那边，火车在笔直的单行线上向他们开来。
穿着毛哔叽制服的站长走出车站，一边用手抹着裤子上的折皱。车站是一间屋檐高高挑起的小砖房。蹲在尘土里等待着的小贩们在一阵骚动中做好了准备。一个木刻小动物顶破了口袋，探出一张惊奇的脸。站长的孩子们光着脚四处乱跑。在一排粉刷过的泥墙后面，参差不齐地立着一些灰不溜秋的小泥房。从房子里跑出来的鸡啊，狗啊，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跟在“小黑猴对当地黑人儿童蔑视的称呼。”们身后跑向铁轨。西面的天空在燃烧，燥热的霞光淡淡地、漠然地映红了车站，映红了标着“货物”的锡顶货棚，映红了土墙围成的牲口圈，映红了站长灰色的锡皮小屋和一望无际的沙地。一波一波层层叠叠的沙浪、沙地变成了沙的海洋。细细的沙子掩住了孩子们的黑脚丫，吞没了他们的脚印。
站长的老婆坐在用纱窗围起来的门廊里，头顶上挂着一具硕大的羊骨架，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
他们在等待着。
火车从天边呼啸而来，我来了……我来了……呼啸声在空中回荡。可是没有回答。
庞大的车头扭着逐渐变小的身体加足了马力。铁轨上火星四溅，迎接着火车的到来。
火车吱吱嘎嘎地挤进车站，扭着身子，喘着粗气。
“让我看看那个”——一个年轻女人弓着腰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太太，叫我吗？一个老伙计非洲黑人不论老少都被白人称作伙计。笑着，眼睛却搜寻着手里的小东西。一个编织小篮子用一根线挂在他满是尘污的指头上。他举起小篮子，是这个吗？不是，不是，她急忙说，努力伸直身体，探向这个衣衫褴褛的黑老头。那个，那个，她用手指着。那是只狮子，用软木刻成的，看上去就像一块海绵蛋糕。狮子身上烙刻了一些印象派的花纹，就像黑白相间的纹章。黑老头把狮子递给她，脸上挂着笑容，不是真的在笑，只是想让她买东西。狮子突出而宽阔的牙齿之间，大张着的嘴似乎正在发出让人不忍卒听的怒吼。它的舌头是黑色的。拿过来看看行吗？年轻的丈夫问道。狮子的脖子上围了一圈带毛的皮。（可能是老鼠的？或者是兔子的？要不就是貂的？）。跟真的一样，很威武。看来“雕刻家即当地手工艺人。”很喜欢这只狮子。
顺着长长的火车，“雕刻家”们在尘土中哈腰跑着跳着，向车窗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展示他们的小玩意，就像正在表演的动物。雄鹿，似乎受了惊吓，挺着身子，瞪着黑白相间的眼睛。越来越多的狮子，站得笔直，和那些奇怪的瘦瘦高高的武士厮打着。那些武士的手里都紧握着长矛，从他们窄窄的眼缝里看不到一丝畏惧。多少钱？火车上的人问着，多少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