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索列斯库（Marin Sorescu，1936—），“二战”后罗马尼亚诗坛最引人注目的诗人之一，诗作被译成多种文字，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出生于多日县一个农民家庭，童年和少年时代在乡村度过。1955年考入雅西大学语言文学系，大学毕业后，担任编辑工作。1964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后任克拉约瓦市《树枝报》主编，罗马尼亚作协常务理事。
索列斯库的主要诗集是《孤独的诗人》（1964）、《时钟之死》（1966）、《万能的灵魂》（1976）、《索列斯库诗选》（1998）等。此外，尚有诗论及剧作集行世。
（原载《诗刊·上半月刊》2006年第7期）
咒语
马永波译
人类的理智美丽而无故。
任何栅栏，铁丝网，捣成纸浆的书，
任何放逐的判决都不能压倒它。
它在语言中建立普遍的理想，
引导我们的手用大写字母写下
真理和正义，用小写字母写谎言和压迫。
它像应有的那样置于万物之上，
它是绝望的敌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犹太人和希腊人，不分奴隶和主人，
它把世界交给我们来管理。
它从扭曲、污秽、嘈杂的词语中
拯救出朴素而清晰的短语。
它诉说太阳下面新鲜的万物，
张开过去凝结的拳头。
美丽而年轻的是哲学
和为美服务的诗歌。
近到昨天自然才庆祝她们的诞生，
这消息由独角兽和回声带往群山。
它们的友谊无比荣耀，它们的时间没有尽头。
它们的敌人已经把自己交给毁灭。
扬尼斯·里索斯的诗（12首）
［希腊］扬尼斯·里索斯著
韦白译
我们的国家
我们爬上山岗眺望国土：
稀少而贫瘠的田野、石块和橄揽树。
葡萄园面朝大海。在犁铧的旁边
蛰伏着一小团火。我们让老人的衣裳破烂成倚着劣质煤堆的褴楼老人的衣裳。而我们的日子
正通往一小块面包和巨大的日照。
白杨树下一顶草帽闪过。
公鸡在篱笆。母牛在黄土。
我们又是如何努力地用百块砌成的双手
去梳理房舍和生活？横粱之上
年复一年，仍是复活节的烛泪，
细小的十字架通过复苏归来的死者
显现在那里。这土地多可爱，充满
忍耐与尊严。每晚，雕像们从枯井中
升起，审慎地爬上树枝。
第三个
他们中的三个人坐在窗边看海。
一个谈着海，一个听着。第三个
既不谈也不听；他沉浸在海的深处；他漂流着。
在玻璃窗格的后面，在纤薄而苍白的蓝色中
他的移动缓慢，清晰。他正在探查一艘沉船。
他敲响废钟去察看，突然
精美的水泡带着轻柔的声音往上升，
“他淹死了吗？”一个问；另一个回答：“他淹死了。”那第三个
从海底无助地望着他们，那眼神
就像望着淹死的人。
夏季
他从海滩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晃闪
在太阳和青春的荣光里。每一次，如此频繁地
跃入海
使他的肌肤闪耀如金，如陶土似的黝黑。男人
和女人一齐发出
钦佩的赞叹声。几步之外，从村于里
走来一位年轻的女孩，虔诚地拿着他的衣服，
总隔着一段距离——她不会抬起眼睛去看他
——一丝愠怒
和幸福掩映在她虔诚的沉思里。一天，他们吵架了他不让她拿着他的衣服。她
把它们掷在沙上——只提着他的凉鞋；
她把凉鞋藏在腋下，跑得不见了，
在她的身后，一朵小小而笨拙的云
从她赤裸的双脚上升起。
几乎完全
你知道，死亡不存在，他对她说。
我知道，是的，既然我死了，她答道。
你的两件衬衣烫过了，在抽屉里。
我现在想念的惟一的事情是一小朵玫瑰花。
因为
因为公共汽车停在栏杆的前面
因为洋娃娃在亮着灯的橱窗中招手
因为少女骑着单车流连于杂货店的门外
因为木匠打破了大啤酒馆的玻璃门
因为孩子拿着偷来的铅笔孤单地呆在电梯间
因为狗遗弃在海边的别墅里
因为生锈的擦菜板已经被荨麻所覆盖
因为天空鲑鱼一样的苍白
因为山岗上的那匹马比那颗星星更孤独
因为这些和那些全都被猪获
因为这一点，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向你扯了谎。
希腊场景
他下马，把马系在一棵巨大的桑树下，撒了一泡尿。
马打量着他。他拍打它的脖子。
呃，小崽子，他说。
太阳在柳树间大声地叫唤。
蝉儿正变得茁壮。
无花果树的阴影轰鸣般摔向石块。
一张巨大的帆在梧桐树叶上鼓翼而飞。
马抽搐着它的耳朵，有时是这只，
有时是那只，而在下方
两个年轻的船夫正沿途滚动着那巨大的铁桶。
棱镜
那些日子他们动辄就当着其他人的面流泪、
不光有嘴上无毛的男孩还有成年的男人。像那次大海难的船员，在费阿刘斯人的土地上倾听那吟游诗人，用他的手撩起深红色的斗篷，
遮住荚俊的脸并开始哭泣。可是，请注意：
这非常恰当的、雄性化的姿势，头
适当地弯曲于由肘部构成的三角下，并低于
那红色的织物——他确实藏起了他的感情
或者确实以那种方式强化了它，也可能闻到了那斗篷它由那间屋子的女儿用手才洗过不久，
她此刻正笔直地倚在门柱上，
那有着三柱火焰的油灯旁，她腮帮绯红，
目光迷离。而那斗篷肯定喷吐着盐、
桃金娘树的香气，以及阳光透过三叶草漏下的光斑。
珀涅罗珀的绝望
她并不是没有在炉边的火光中认出他来；也不是没有认出那乞丐的破布，那伪装；不可能的：他有清楚的标志——结痂的膝盖，强健的身子，目光中的机警。受惊了倚着墙壁，他试图寻找一些借口，
拖延着，为避免回答
他为何背叛。二十年白白地浪费就是为了他吗？
二十年的梦想与期待，就是为了这个白色的胡须浸泡在血水里的、不幸的人吗？他无言地跌坐在——把椅子上，她迟钝地瞪视着地板上那被杀死的求婚者，仿佛看着她自己的被窒息的欲望。随后她说，“欢迎，”
并留意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陌生。角落里她的织机以细格子状的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那些鸟，迎着那令人惊异的红色岁月里的绿色薄膜穿梭交织，突然
在这个归家的夜晚变成了黑色和灰色，
飞旋在她最终忍耐的、未曾打碎的天空里。
人与行李箱
不要把湿毛巾留在桌子上。
是开始清点的时候了。
一个月或大约一个月，另一个夏天将过去。
多么悲哀的复员，抛下游泳衣，太阳镜，
短袖衫，凉鞋，和闪烁的
海面上晨昏的霞光。不久，
户外的电影院将关闭，它们的椅子
被码在角落。船儿不再
频频地出海。安全地返家，旅行中的可爱的女孩子将坐到深夜，慢吞吞地穿过游泳者、
渔民、女桨手的彩照——没有我们。我们的
行李箱，已经码上阁楼，等着发现
我们将何时离开，我们这时正赶往何方，
以及要去多久。你也知道
在这些磨损了的、空空的箱子里只有一点点线、一对橡皮圈，而没有孤单的旗子。
甚至连神话也没有
日子逝去，带着灿烂的颜色，如此可爱，而
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看守遗忘于看守所里。
一只小船漂流在阴影、金色的光与外来的玫瑰中；粘土里的网聚集着黑鱼、脂肪和油沫，
映照晨昏的曦微。而后来，当灯点亮，
我们走进，再次回到神话，寻找
一些更深的关联，一些遥远的、基本的寓言
以缓解个体空虚的狭隘。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
对于我们，石榴籽和珀尔塞福涅［希神］宙斯之女，被冥王劫持取作冥后。平价低廉由于正在逼近的沉重的夜和总体的虚无。
坐在雨的外面
这里下着第一场雨。打湿的马
站在树下，在秋天的昏愦中。
当它们假装咀嚼一口干草时，
它们的眼睑低垂。玛丽亚
想用她的梳子去梳理它们湿湿的鬃毛。可
夏天里的那最后一拔人正动身离开。
一只母鸡在附近淫荡地咯咯地叫唤。观望饥饿的麻雀跃过驳落的葡萄园，那是何其的悲哀呵。
头顶的云朵正改变着形状，飞走
尽管乌鸦像黑色的铁钉，在空中攫住它们。
因而，区区数小时，玛丽亚已骤然衰老。
遗忘
有着木楼梯和桔子树的房子，
面朝硕大的天青色山峰。乡民轻柔地
在房间里踱步。两面镜子
映照小鸟的啼鸣。只是，
在卧室的中央躺着两只
因过时而废弃的旧布鞋。因而，
当夜晚来临，死者再次来到房间
为收集他们留下的东西，
一条围巾、一个花瓶、一件衬衫、两双袜子
以及，可能由于记忆欠佳或粗心
他们拿走了我们的东西。第二天，
邮差经过我们的家门，并不停留。
【小传】
扬尼斯·里索斯（Yannis Ritsos，1909－1990），二十世纪希腊著名诗人、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生于莫涅瓦西亚，早年来到雅典读书，当过文书和演员，三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193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拖拉机》，193每年，他为萨洛尼卡烟草工人罢工写成长诗《伊皮达菲奥斯》而一举成名，深得大诗人帕拉马斯的高度评价。二战期间，他投身于抵抗运动，二战结束后，他先后两度被囚禁、著作被禁，直到七十年代才获释，作品才得以出版。他先后出版了近百卷诗歌及其它文学作品，产生了世界性影响；他获得过列宁和平奖（1977）等多种国际文学大奖，多次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原载《诗歌月刊》2006年第7期）
邓娅·米凯尔诗四首
［伊拉克］邓娅·米凯尔著
徐蕾译
鞋匠
一辈子
心灵手巧的鞋匠
他曾为各种不同的脚
敲鞋钉
整皮革：
那些启程的脚
那些踢踹的脚
那些冲锋的脚
那些追击的脚
那些逃跑的脚
那些践踏的脚
那些崩溃的脚
那些跳跃的脚
那些跌倒的脚
那些静止不动的脚
那些瑟瑟发抖的脚
那些翩翩起舞的脚
那些返回故里的脚……
人生是鞋匠手中的
一把鞋钉。
两次战争之间
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一把烧焦的文件，
散落四周的照片，
皱起的背面仿佛地图。
我们中的一个死了，
另一个在他的位置上
品味着人生。
我们中的一个回来了
被魔法变成了小鸟
能听懂另一种语言的消息。
我们中的一个疯了
在阳光下，
接连几小时地胡言乱语。
我们中的一个逃了
从臭虫和军官们那儿
跑得不知所踪。
人行道上的小贩们用我们的书页
包起色拉三明治。
全体神仙
都前来帮忙。
在赶往我们这里的路上，他们捏着鼻子
看着一个女人卷香烟。
对于她来说，手卷的香烟要比
世界七大奇迹
更令人惊叹。
她所有的亲戚都到了国外。
有一天，
邻居家的男孩回来了，
胸前挂着一枚锡制的勋章。
关于那枚勋章
他说了大多的话，
直到某天，他化成了
烈士纪念碑里的锡块。
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刻在墙上的
一把毫无意义的字。
我们漫不经心地读着
最终忘却了
在两次战争之间
短暂的平静里
我们如何变得这般苍老。
匆忙中
昨天我丢失了一个国家。
匆忙中，
我没注意到，它从我身上掉落。
仿佛一段破树枝从忘却的树上掉落：
如果有人经过
碰巧看到，
也许它在向天空敞开的
手提箱里，
或者像裂开的伤口
被镌刻在石头上，
或者被包裹在
移民们的毯子里，
或者像一张输了的彩票
被注销了，
或者在炼狱里
无可救药地被忘却，
或者像孩子们的问题
漫无目的地向前冲，
或者随着硝烟而飘荡
或者在沙漠上的头盔里翻滚，
或者被偷偷藏在阿里巴巴的瓦罐里，
或者伪装成某个警察的制服
那警察鼓动起囚犯，
然后逃走了，
或者蹲坐在某个女人的脑子里，
那女人试图微笑，
或者像美国新移民的梦
被驱散。
如果有人碰巧看到它
请把它还给我。
先生，请把它还给我。
女士，请把它还给我。
它是我的国家……
匆忙中
昨天我丢失了它。
无声电影
在那里
在天空的操场里，
神仙们一言不发
把我们如同诅咒般抛起
又把我们从高处扔下。
他们注视着我们
却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我们是坏导演拍出的
一部无声电影。
难怪神仙们会感到厌倦
要么把我们关掉去睡觉
要么把我们忘掉
当我们在空荡荡的银幕上
像问号一般弓起身子时
要么打起了喷嚏
当我们为神仙们的归来而祈祷
却说不出一句话时。
——摘自诗集《战争苦干着》
【译后记：】
邓娅·米凯尔（Dunya Mikhail，1965—），伊拉克当代重要诗人之一，曾任《巴格达观察者报》文学编辑。因为在作品中表现出反战的处由主义倾向，米凯尔一直受到萨达姆政权的压迫，一度面临着十年临禁的威胁，20世纪90年代后期流亡美国，在韦恩州立大学从事近东问题研究。2001年她获得联合国写作自由人权奖。迄今她已出版了四本阿拉伯文诗集，包括《缺席的赞笑诗》（The Psalms of Absence，1993）、《几乎是音乐》（Almost Music，1997）、《海外孤波日记》（Diary ofa Wave Outside the Sea，1999）和《战争苦干着》（The War Works Hard，2000）。《战争苦干着》的英文版于2005年出版，荣膺2004年度PEN翻译基金奖，引起了美国评论界的关注。米凯尔的诗歌语言简洁精练，意象独特而鲜明，展现了近20年间伊拉克人民的生活和苦难，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本质。这里选译的四首诗都以战争为题材，表现的视角和形式却各色纷呈。《鞋匠》以不断叠加的“脚”意象，借代战争机器下同质的生命、殊归的命运。《两次战争之间》透过两次战争之间的绝望的沉寂，以“静”写“动”，反映了两伊战争和海湾战争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灭顶之灾。《匆忙中》把祖国化为一串奇妙的暗喻，凝聚着流亡者对故土复杂深沉的怀念之情。而《无声电影》则以后现代寓言的形式，展现了一群被造化拨弄的人们：制作粗糙的无声电影割断了人们曾经与神的交流。
古代阿拉伯诗歌诞生在伊拉克，现代阿拉伯诗歌又繁荣在伊拉克。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伊拉克国内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经历了巨大灾难，大量作家和知识分子流亡海外，从而产生了一种内涵丰富的幸存者文学。这类文学的创作主题主要集中于流亡、战争和暴政，作家们使用的语言有阿拉伯语、库尔德语、希伯莱语等，代表人物包括MuZaffar al—Nawwab、Sinan Anton、Fadhil al—Azzawi、Bulandal—Haydari，Aziza1—Samawi以及这里介绍的米凯尔等。他们在继承阿拉伯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借鉴西方现代主义丈学的写作技巧，纪念遭受种种磨难的祖国和人民，表达对战争、自由、奴役等人类命运重大主题的深刻反思。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许多流亡海外的伊拉克诗人的作品被译成英文，一些英关杂志还推出伊拉克诗歌的专辑。编者希望，这里选译的几首诗，能使读者更好地了解在史无前例的国际封锁环境下冒出的这一文学景观。
（原载《当代外国文学》2006年第2期）
茨木则子诗六首
［日本］茨木则子著
张继文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