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
郭言得知处决张谈的消息已是半下午时分。那时候他正站在湖边望日落。艺艺前来告诉他这消息的时候,郭言禁不住怔了一下,充满血丝的眼睛在暮色中愈加显得空洞而凄惶。
“怎么办?”艺艺面色苍白地问。
“没办法!”郭言无动于衷地回答。
“看在咱们和他们夫妻是老同窗的份上,你我应该想办法救他!”
“无稽之谈!”郭言叹了一口气,颓丧地说,“政治与友情是两码事,你懂吗?救下他,就等于宣布你我私通共产党!更何况……我们又无能为力呢!”艺艺的脸上堆满愁容,许久了才说:“最起码应 该救下他的孩子!”
郭言踱着沉重的步子,踏着水边的腐草,来回地走动着。
突然,远处一阵骚动。郭言扭头望去,警察已如黑云般簇拥着张谈朝湖边走来。张谈气宇轩昂,一步步艰难地走着。四周很静,只有“哗啦哗啦”的铁镣声。张谈的身后,紧跟着他那年轻的妻子和不满 五岁的儿子。微弱的风吹皱着湖水,也撩起他们那血迹斑斑的烂衣。张谈看到郭言夫妇,目光里透出睥睨。郭言有点儿窘,下意识地退到一旁。
警察速地围了一个半圆,让张谈一家站在了水边的洼地间。远处有呵斥声,围观的人被牢牢堵在了很远的暮色里。监斩的警官走过去,悄声对郭言说:“郭队长,这次只杀张谈,他的妻子和儿子要陪一 下!”
“孩子还小,怎能顶住如此惊吓?”艺艺耐不住插言道。
那警官笑了笑,说:“太太,何长官用的就是攻心战!只要他们夫妇能交出组织名单,都可以不杀的!”
郭言没说什么,走过去,一直走到孩子面前,抚摸着孩子的头,好一时才鼓足勇气对张谈夫妇说:“张谈君,你应该为孩子着想啊!”
张谈冷笑一声,扭过了头,双目如火,盯着昔日的同窗说:“你可知道,我们正是为着众多的孩子着想才站到这里的!”
郭言无言以对,再没说什么。他思忖片刻,突然悄声安排孩子说:“你可知道,等我举枪打水鸟的时候,你一定要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没叔叔允许不得睁眼!”
孩子望了望湖面上暮归的水鸟,懂事地点点头问道:“叔叔,你还要和爸爸拿鸟肉下酒吗?”
郭言痛苦地按了按孩子的头颅。
敦言走过去,跟那警察说了句什么,然后掏出手枪,对准了张谈的后脑勺。
他的手有点儿抖。
艺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枪声终于响了!
张谈倒在湖边潮湿的水草上,他的头颅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洞,血如蚯蚓般汩汩而出。郭言疾步走过去,掏出手帕,盖住了那个洞,然后对张谈的孩子说:“你可以睁眼了!”
孩子睁开了双目,望着趴在地上的爸爸,又望望握枪的郭言,问:“叔叔,我爸爸怎么了?”
“他睡着了!”
“你打到水鸟了吗?”
郭言沉重地点了点头。
孩子天真地高叫了一声,跑上去拉张谈,嚷道:“爸爸,郭叔叔打中了水鸟,要请您去喝酒呢……”
张谈的妻子一把搂过儿子,泪如泉涌。
一年以后,张谈的妻子病逝于狱中,他们的儿子也就成了孤儿。由于艺艺没生育能力,郭言夫妇几经周旋,终于收留了那个孩子。
孩子那年六岁,被取名郭艺。像是要弥补什么,郭言夫妇极疼爱郭艺。不料郭艺十岁那年春天,却突然失踪了。郭言而人寻遍了整个县城。未见郭艺的影子。艺艺如疯了一般,痛不欲生,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夜里他们收到了一封感谢信,才知道郭艺被地下党带到了解放区。
艺艺很伤心,取出郭艺的衣服,一件件摆开来,然后又叠规整。她双目痴呆,静静地坐在门口,等待着,等待着……多少年以后,这座县城解放。那时候郭言已是警察局长,当俘虏没几天,就被押上了断头台。主持公审大会的是一位年轻的县长。轮到对郭言行刑的时候,他从主席台上走了下来。他脚步沉重地走到郭 言的身旁,悄声问:“你认得我吗?”
郭言没抬眼皮儿,回答:“你是小艺!”
年轻的县长震了一下,许久了才说:“爸爸,我……”
“你不要为难!”郭言望了“儿子”一眼,深情地说:“我十分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你应该懂得,政治与友情历来都是两码事!当然,这决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了的!只求你能原谅我的当初……你去吧 ,最好也用手枪!”
郭艺步如千斤,走过去……他终于举起了手枪……许久,枪声划破沉寂,惊飞了湖中一群白鹭……郭艺掏出手帕儿,盖住了郭言后脑勺上那个汩汩流血的小洞儿。这时候,一个老太婆走了过来,为郭言盖了白单,然后起身,怔怔地望着郭艺,梦幻地说:“他睡着了!”
郭艺再也把持不住,上前搀扶着老太婆,泪流满面地喊道:“娘,我就是当年的小艺呀……”
老太婆痴痴地盯着年轻的县长,像是在寻找失去的年华,许久许久,才从怀中摸索出一身童衣,凄凄地问:“你认得这衣服吗?”
郭艺接过自己当年穿过的童衣,禁不住失声痛哭……偌大的杀场里,万人如一,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远处,传来青蛙单调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