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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雕(1)

李汉生淡淡一笑,手指点了点胸口道:“人在心中。人若无心便死,而木雕无心便无神。我这一门,雕工和别家工匠并无太大差异,而擅长的便是心雕,把人心雕进木中,而木雕有了心自然会栩栩如生。”

楔子

万物皆有灵,即便是一块朽木,放到艺术大师的手中,也能重新焕发夺目的光华。

话说在民国时候,城西有一户姓胡的大户人家,这胡家是做布料绸缎生意的,在这梧城可说是赫赫有名,城中大多数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从胡家布料店买来的,由此可见胡家是多么富庶。

胡家有钱,这是人尽皆知的。但胡家不只有钱,而且很有地位,只看他能在某一业界之中形成垄断,没有深厚的背景是万万做不成的。而早在很多年前,梧城的布料绸缎生意并不是这样的格局,这胡家原本也是其中的一间小店,做些街坊生意,勉强保证家人的温饱。可是就在二十多年前,这胡家突然以让人咋舌的速度崛起了,然后相继吞并了梧城九成布料,再经过这些年的沉淀,于是有了今日的规模。

这样的情况不免让许多好事者有所猜测,于是乎市井之间便有了一些流言,其中说得最玄乎的就是:胡家老爷以前是做偏财的,本就有百万家财而且做事心狠手辣,所以那些原本做布料生意的老板在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祖业被胡家吞并,改行做别的生意……

不过,流言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因为不管这些人怎么说,百姓依旧穿着胡家布料店买来的衣服,那么胡家在梧城的地位便雷打不动。甚至有更多人对这个在短短二十几年时间,建立起梧城第一家族的胡老爷抱有很深的崇拜与敬意。

人们口中的胡老爷本名叫胡有财。年近花甲的胡有财,身材干瘦满面沧桑,精神似乎也不太好,整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不如很多人心中所想的那般天纵英才,当然也不像某些人口中的十恶不赦,要不是偶尔能从他眼中看出几分精明与干练,别人很难把这个相貌普通的老者和传闻中的胡老爷联系在一起。

其实早在几年前,胡有财便把家中的生意交给了几个儿子,毕竟岁月不饶人嘛,而他自己似乎有了别的追求。他本是穷苦人出身,发迹以后终于见识了富贵人的生活,特别是省城里几家大户人家的老爷,在胡有财看来,自己和人家比起来就和土财主一般,所以放下生意以后,他便想着法的改善胡家的生活环境,至少让胡家变成书香门第,而他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绅士贵族,不被别人看低。

但遗憾的是,绅士贵族并不是那么好培养的,那是几代或者十几代优越生活沉淀下来的。洋人那套生活方式胡有财完全适应不了,而传统的东西又觉得太俗气,苦恼之时,有一样东西的出现让胡有财眼前一亮——那是他去一户真正的书香门第做客时偶然发现的,那家的家主喜欢木雕,于是在书房中摆了好几十座形式各异的木雕,配合着墙上的水墨字画,处在其间让人有种儒雅脱俗的意境。

回来之后,胡有财就一直琢磨,木雕这东西他没有接触过,但比起金银玉器更为脱俗,而且自己似乎有些喜欢那样的环境格局,很有书卷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说不定还真能在后辈中熏陶出几个文人!联想到这里,胡有财心里说不出的激动,于是一门心思收藏起木雕来。

胡老爷一发话,自然有人为他收集上好的木雕,以至于在短短的时间内,胡有财的书房,胡家的大厅,甚至胡家大宅的每个房间都会摆上一座。经这么一折腾,整个胡家大宅还果真多出了几分意境。见自己的苦心经营有了收获,胡有财兴致十足,整日呆在书房,一把躺椅一壶清茶一副颐养天年的道学模样,偶尔兴起哼几句戏文。要有外人远远看来,还当真会被这儒雅脱俗的场景蒙骗。

当然,前提是听不到胡有财哼的其实是“十八摸”或者“相思五更调”……

访客

这一日,胡有财又呆在书房中装风雅,正在昏昏欲睡时,下人阿全敲门后进来,在旁边轻声唤道:“老爷,老爷醒醒。李三儿求见,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人,说是他的本家,还是个木雕大师。”

“木雕大师?”胡有财一下子转醒过来。

阿全躬身道:“李三儿是这样说的,不过小人看不出是真是假。老爷,您是去见上一面,还是由小的打发他们走?”

胡有财沉吟了片刻,“你带他们俩去茶亭,上门便是客别亏待了他们,我不想听到有人说我们胡家不懂待客之道。”

阿全连忙点头称是,然后退了出去。

待下人阿全离开以后,胡有财慢吞吞地坐起身,然后用手指蘸了些茶水点在发涩的眼角边揉上一阵,整个人这才精神了少许。那李三儿在这一片也算小有名气,他本人闲汉一个没什么手艺,却有些小聪明,经常能敲边打落的混些小财,活得倒是比寻常人家还自在。以前帮胡家办过几件小事,办得还算利落,所以胡有财对他有些印象。

况且像李三儿这样的人做事是分得清轻重的,胡有财也不怕他会欺骗自己,所以姑且和他带来那人见上一面,要不是真的大师,到时候再和他慢慢计较。

半盏茶之后,胡有财缓缓走到茶亭,还未进门李三儿满脸堆笑地就迎了上来。这小子早等着这一刻了,他连忙扶着胡有财的胳膊,嘴里还谦卑地说道:“胡爷,您慢着点,当心门槛儿。”

胡有财赞赏地看了李三儿一眼,然后在他的搀扶下,坐在茶亭正对门的太师椅上。在此之间,胡有财自然看见了李三儿带来之人,那是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这人在胡有财进门之后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自顾地吹着杯中茶,看样子悠闲得很。

胡有财心中有气,便一指那青衫男人问李三儿道:“李三儿,这就是你要引荐的木雕大师?”

“正是,正是。”李三儿点头回应着,脚步挪到青衫男人身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李兄,还不快给胡老爷见礼。”

青衫男人顺手放下茶杯,起身对胡有财拱手道:“见过胡老爷。”这人自始至终都是一脸平淡,不若李三儿那般谦卑,也不像某些大师那般倨傲,浑身透露出一种云淡风轻的气质。

胡有财下颚微微一点,道:“坐吧,听李三儿说你是木雕大师,那么能否评鉴一下我茶亭里这几座木雕?”胡有财这话是想考考这人是否有真才实学。胡有财整日与木雕相伴,其眼界自然而然的开阔了许多。

从一开始,胡有财看这青衫男人就不像做木雕的,在他想来,木雕大师在年纪上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更有可能比他还年长,身体健壮双手粗糙,穿着布衣短打。哪像这青衫男人,越看越像走街窜户的艺人。况且在这茶亭里的木雕中,有那么几座是胡有财花大价钱收来的珍品,也想借此机会震他一震。

“可以。”青衫男人应了一声之后,便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环视茶亭里的木雕。可是,待他看了一圈以后,眼神之中满是失望,最后摇头说道:“这里的木雕,不评也罢。”

听他这么一说,胡有财倒是冷笑起来:“李先生有话不妨明说,为何这茶亭的木雕入不得你的法眼?”

青衫男人和胡有财对视了一阵,见后者十分坚决,只能摇头苦笑着连指了茶亭中的三处,然后说道:“雕工倒是尚可,但只具其形却不具其神,白白浪费了好材料。可惜,可惜……”

胡有财面色一凝,这青衫男人指的三处木雕正好是他引以为傲的珍品,自己心爱之物被别人横加指责,胡有财心中的怒气更甚。刚要发作,旋又想到这人说得似乎有些门道,或许有真才实学,于是按下心中怒气说:“李先生这么说,肯定有更好的作品。”

“自然是有的。”

得到这个回答,胡有财的心里隐隐有些期待,激动地说:“那么能否拿出来给老夫观赏一番。”

可是,青衫男人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胸口平静地说:“作品都在心中。”

“砰”,胡有财猛地一拍桌子,茶水飞溅,他怒喝道:“你这是在戏耍老夫不成!来人啊,把他们俩打断腿然后撵出去……”

李三儿被吓得脑袋一缩,连忙上前道:“别,胡老爷您别激动。我这本家木头做得多了,脑袋也不好使了,但他真的有才学,您消消气听他解释……李兄,你说句话啊,不然咱俩下半辈子就得爬着走路了。”

青衫男人似乎并没有被这场景吓到,他清咳一声,缓缓说道:“作品在心中自然也能立刻雕琢出来,只是李某的价钱不低啊。”

“那你想要多少?”

“一座木雕五百块大洋。”青衫男人把手一张。

胡有财冷笑道:“好,只要你做出的木雕真如你所说,五百块大洋就给你。但是,如果比不上我这里的木雕,你的双脚要留下。”

青衫男人点头道:“理应如此。不过,还要向胡老爷借一样东西——一块木料。”

“想要哪种木料,我立刻让下人去买。”

“随意就行。万物皆有灵,只要是木料就能雕出上好的木雕。”

好一个万物皆有灵!胡有财越看这人越来气,却因为两人之间这场赌斗的原因把怒气强压了下来,他回手招来下人阿全,然后对他轻声耳语了一番。阿全听得连连点头,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地露出喜色,对于敢触犯老爷的家伙,他是相当痛恨的,听完老爷的嘱咐,他狠狠地扫了李三儿两人一眼,便匆匆离开茶亭。

做完这一切,胡有财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慢悠悠地喝着茶,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而那青衣男人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似乎对于他触犯胡老爷一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至于李三儿,看过胡老爷和下人阿全的表情之后,心中已知大事不好,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再无半点力气……

神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茶亭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胡有财和那青衫男人再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三人之间气氛无比压抑。而李三儿倒想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但见胡老爷的面色,心知他是动了真怒,不敢再去触胡老爷的霉头。至于那位本家的神奇,李三儿倒是见过的,否则也不敢贸贸然地介绍来胡府,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只能自己暗暗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过了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茶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朝门外看去,见下人阿全在前,身后还跟着两个苦力。俩苦力一前一后吃力地搬着一物,这一出场,李三儿心中就发觉有些不对,待看清那东西之后,差点昏了过去——他们搬的居然是一根湿木头!

下人阿全刚一进门,便满脸笑意地跑到胡有财身边,献宝似的说:“老爷,按您的吩咐,小的找了块上好的木料。”

胡有财老早就看见了那根湿木头,起先他吩咐阿全去找块朽木来,要的就是刁难一下这触怒自己的青衫男人,却没想到阿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寻到了更好的替代品。虽然说这枯木还能逢春,但胡有财却不相信,这么一根又湿又烂的木头还能雕出什么花样来。

联想到过一会儿便能好生惩罚这青衫男人,胡有财心里说不出的畅快,赞赏地看了阿全一眼,然后朝青衫男人一扬手说道:“李先生,请吧。”

其实那根湿木头一出现,青衫男人的眼光就一直锁定在它上面,待胡有财发过话后,他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走到木料前,然后绕着它转了几圈,眼神之中隐隐有光华闪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末了,他伸手拍了拍木料的表面,那木头应该是在水里泡过很长的时间,这一拍之下,带起大片的树皮,而在那树皮之下,还有水渗透出来。那青衫男人脸上却是一喜,赞道:“好材料!”

这还是好材料?胡有财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看这人的表情似乎不像在说笑,可是这块烂木头到底好在哪里,胡有财确实半点也没看出来。经过这事的缓冲,胡有财的怒气小了许多,也就耐下心思,想要看看这青衫男人到底要怎么收拾他口中所说的好材料。

青衫男人又琢磨了一阵,终于动起手来,他先是找来锯子在木头上截了段二尺长的木料,去皮之后削成木方摆在一边。接着反手在腰间一捞,取出一个皮夹子,皮夹展开,只见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排大小形状各异的刻刀,他细长的手指在刀柄上一一划过,然后从中挑选出一把,左手抓起木方,两眼一闭沉默了片刻。

待他睁开眼时,原本平淡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脸上涌出温柔与追忆的神色,似乎沉浸在某种遐思之中,紧接着左手一动,便在木方上面一刀一刀地刻画起来。

胡有财原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当那青衫男人的第一刀落下,胡有财的双眼就再也挪不开了,那人落下的每一刀,每一道轨迹,似乎都蕴含着一种奇妙的韵律,使得观看者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而他手中的刻刀从一开动便没有停止,按着它独有的节奏,这给人一种感觉,当刻刀停止之时,便是那木雕完工的时候。

作品在心中!胡有财突然想起青衫男人之前说过的这句话,当时他以为这只是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事实果真如此。

转眼间,木雕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刻刀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几分,连带着胡有财的心情也跟随着激动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发觉,原来整日待在木雕之中并不能带给他什么,唯有亲眼目睹这木雕从无到有产生的过程,才是真正的享受!

而现在,胡有财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连同那个赌约也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观赏着。

一个时辰之后,青衫男人长舒了口气,手中的刻刀也终于停了下来,他仔细地把刻刀擦拭光洁,收入皮夹中,然后卷起衣袖拭干额上的汗水,此时的他脸色苍白,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心神。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拿起手中的木雕,眼中浮现出珍爱的神色,然后深吸一口气,朝木雕上一吹。

一口气吹出,原本遗留在木雕上的木屑纷飞,好像扬起了漫天的花雨,待云雾散尽,终于显露出了木雕的全貌。而就是这一眼,却看得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青衫男人注视着手中的木雕,表情中多出了几丝不舍,却还是双手呈给了胡有财。而后者早已按捺不住了,先前在木雕雕琢的过程中,胡有财就有种感觉,这即将出世的木雕,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待那青衫男人最后一吹,如同揭开了最后一层幕布,再看那木雕时,便怎么也挪不开眼了。

胡有财小心地接过木雕,这木雕所刻的是一名宫装女子,面目清秀婉约,下颚微微上抬,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看得人心神荡漾。脚踏舞步长袖飞舞,一静一动之间真如活过来一般,看过一眼之后,就能下意识联想到她下一步的舞步。

而更奇妙的是,这木雕之中还隐隐含有一丝水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氤氲出一团白雾,使得那木雕中的女子更加鲜活,如仙女凌波而来。

胡有财目光炯炯,他那干枯的手指在木雕上细细摩挲,却发现她的肌肤居然还带着几分弹性,握在手中真如温香软玉一般!想来应该是那木料长期泡在水中,木质变软才会有如此真实触感。而在那女子裙角之下,还有一处细小的刻字,仔细一看原来是“汉生”二字,想来应该是这青衫男子的名讳。

胡有财抚摩着手中的木雕,再环视茶亭一眼,心中暗叹,事实果真如这李汉生所说的一般,那三样“珍品”也是栩栩如真,但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东西,他沉默少许,忽然明白过来,那三样“珍品”与手中之物差了一个字,那就是“生”!

栩栩如真,栩栩如生。一字之差却是相隔千里。

令人不得不佩服其中的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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