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7年那年开春，我们梅花塘又掀起了修路的热潮。“要想富，先修路”、“富路、富民、富国”、“脱贫致富，走小康路”，这些标语写在红纸条、黄纸条、紫红纸条上，在村子的路边贴得到处都是。这是我二爹和其余几个村干部拿着浆糊，忙了一整天贴上去的。小康个球！路过的人看着这些标语，有的牛倔子人干脆把纸条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河沟。还有的人找到我二爹说能不能不搞这种形式！我二爹在一天下午把村组干部全部集中起来，召开了会议。会议上，他说全民奔小康，这是中央的指示。修路是动真格的，要在村里打通一条车路出来。让客车开进咱村。在梅花塘修一条车路，是市长花海升提出来的。为了支援家乡的这项工程，海升叔亲自下拨了一批款子。梅花塘人坐车不便，打通车路，无疑件天大的好事。干部们发愁的是，怎样才能把大家动员起来。我二爹让各位干部多给村民们宣传精神，多做思想工作。过了几天，又开会。有人反应，没人听他们的，咱村的人越来越刁了，除非是中央的江总书记，市里的市长亲自下来了，他们才听。也有人说，这几年农民负担过重，为了完成任务，逼款，是他们自己把老百姓得罪光了。所以，现在搞建设，本来是好事也不得人心。我二爹说屁大个事都搞不好，那要咱们村干部做什么！反正路是得修！又过了几天，村里接到上级通知，秀水县、市、镇政府部门联合秀水报社、秀水电视台要在梅花塘搞一个筑路工程启动仪式，市长花海升要亲自出席这个活动。村委会马上做准备。但梅花塘筑路工程启动那天，海升叔因到省委党校学习而没有回到梅花塘，他托付市里来的其他领导转达了对我们故乡人的问候。仪式在露天举行的。那天，我们梅花塘很多人都跑去看了。不久，路段划分下来，人们出工了。这次路面要求四米至四米半宽，路面要全部铺上细白沙。每天，路上石炮滚滚，声浪几乎把山震塌。
在我们村搞这项筑路建设的时候，水建则想建房。水建跟我二爹商量要把老屋拆了，盖两层楼。多年的老房子要拆掉，这不是一件小事。水建又跑来征求我爹的意见。我爹我妈和海田叔正在田里整鱼塘。田里已挖出了半亩地那么大的一个坑。我爹和海田叔站在坑下面仍然继续挖土，我妈站在坑沿儿上面用绳钩把土系上来。我站在旁边帮着我妈系土。水建跟我妈说话，大妈，你也在这里忙啊！
我妈笑着说，是呀，忙。
我爹在池子下面接话，水建，你大妈呀，以前，我干啥事她都打乱锣，现在是她自己说来要来帮忙的。你说这人怪不怪！
水建说，大爹，你今天没去修路？以后你养的鱼就卖给我，我给你找销路。我爹嘴一咧，笑起来，说，石刚去修路了。我们得赶紧把池子整好。你有兴趣啊。好……我爹还没有说完，听到一阵石炮的巨响，又笑了一下。
石炮声过后，我爹从坑下爬上来抽烟，水建便把自己拆旧房盖新房的想法告诉了他。我爹毫不犹豫地说，好呀，拆就拆吧。我那几间也拆了，你想咋弄就咋弄。
水建高兴地跑回去，对清月说了第二天就动工。水建又详细计划了一下，他准备把正房和大门先拆掉，新房就盖在正房的位置，而大门完全铲平。这样可以使大门里面的院子，和外面的院子连在一起，以后如果还想在院里盖房，还可以盖。
清月很赞成他这个想法。
清月跟水建的感情就是从水建送给了她一件衣服开始的。那时，她的心里就有了水建。她和水建第二次见面，水建因为失恋而痛苦，给清月留下了很深的记忆。后来，他们又第三次，第四次见面。每次水建都去清月的姐姐店里拿一些货，帮忙销售。见面多了，对彼此的了解增多了，感情浓了，清月毫无选择地嫁给了水建。嫁到梅花塘，这是清月先前也没想到的。但水建在这里，她就来了。嫁来的第一年，清月住不惯梅花塘，曾跟水建吵架好几次。慢慢地，她已把自己当作我们梅花塘的人了。作为水建的妻子，为了家，她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他。
第二天早上，清月背着女儿甜甜去店里了，水建出门找了几个人准备先拆正房。水建和找来的人把正房的东西搬出来。椅子、柜子、木床……搬出来放在下屋，或院子里。我奶奶听说水建要拆房，拄着杖去了。我跟在我奶奶后面。去的时候，刚好几个人正抬着我奶奶的寿木走出来。我奶奶见了就用拐杖敲着地面说，干啥子？！不要动我的东西！放回去！放回去！
水建说，奶，这房子要扒，不抬出来不行啊。只是暂时抬出来，新房子盖好了，再放回去。
我奶奶抄起拐杖，又猛地敲了一下放在院里的桌子说，扒什么扒！这是老辈子们留下来的房子，不能扒！你扒了房子，你幺爹一时住哪里？扒了房子，等于你把我的心也扒了啊！
我奶奶的拐杖又朝水建挥来。水建躲开了。几个人吆喝着，慢一点，慢一点。寿木放在院子里了。水建说，奶，你自己看看这房子，再住下去就要塌了，太旧了。我幺爹跟我们一样，也先住下屋，以后搬进去住新房。盖新房多好，到时你想过来住，你也过来。水建的手指绕成了一个圆。我奶奶一脸茫然。
找来的几个人问水建，其他东西还要不要搬出来，房子还要不要扒？水建说，要。几个人继续把东西朝外面搬。大缸、小缸、大罐、小罐、盆子、箱子……又搬了好几趟，几个人说搬得差不多了，屋里没什么东西可搬的了。坐在正房门口，一直默不作声的我幺爹突然说话了，他的泥佛像还没有搬出去。几个人在搬东西的时候，我幺爹坐的地方碍手碍脚的，但他没有挪动半步。他的话音刚落下去，其中一个来帮忙的人说，那些泥巴蛋子，要它干啥？不用搬了吧？那人又问水建。水建说搬，搬到我二妈原来供香的那间屋子。于是，进去了两个人。他们的手中拿了两只空箩头，出来的时候，箩头里装满大小不同的泥罗汉。两人拎着箩头走进了水建指定的屋子。
这间屋子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原来供香的炉子不见了，一些贴在墙上的菩萨像也不见了，似乎是一间闲置的屋子。再仔细一看，墙上有一个十字架。十字架银白色。扁平形。横长半尺，竖长一尺。我趴在墙洞里看见进屋了的两个人把罗汉像倒出来，盯着十字架。只听一个说，这是干啥的？另一个说我也不知道。哦，我想起来了一个事儿：听说二仙姑以前治病挺灵的，后来又有人来她这里看病看不好，回去病情还加重了。于是，有人暗暗打破了窗子钻进来，在她的香炉里倒了半炉狗屎。二仙姑气得不行。她病了几天，以后就没做‘仙姑’了。后来外村和咱村的一群女人鬼鬼祟祟地朝这里跑，是不是信耶稣教的搞聚会，她也参加了？一个说，你知道的真清楚，是不是你倒的狗屎？另一个嘿嘿一笑，把十字架从墙上拽下来，说，这个放这里没什么用处，我拿回去给我孙女玩。他把它别在了腰里，两人走了出来。他们又去正房捡了两箩头泥罗汉倒在这个屋子里，就关上了门。
两人刚出来，水建说，你们搞完了？休息一下喝口茶了，咱们就开始扒房子。水建从厨房弄了一只水壶出来，碗和茶杯摆了一桌，倒了茶水。水建问你们要不要黄酒？几个人都说不要，所以，只喝了几口清茶。水建又每人散了一支烟，然后，几个人顺着木梯爬上了房顶。
不能扒，不能扒！我奶奶扯着嗓子叫起来。
没人理睬。
一片瓦、两片瓦、三片瓦……从房脊揭下来的泥瓦整筐整筐地装着，黑不溜秋的椽子和檩条裸露在了外面。
我奶奶坐在了墙角，老泪纵横。已坐在院里的我幺爹和从工地赶回来的我二爹，愣愣地望着房子。我爹也赶来了。水建把几筐泥瓦从房顶接下来，他跑过来掏了一支烟给我爹，又在我奶奶的面前蹲下来。水建说，奶，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这房子你以前住惯了。以后就当作是怀旧了，人要朝前看……呸！我奶奶一口唾沫吐在了水建的脸上。
我爹见我奶奶生气，他扶着她离开了院子。水建擦了一下脸上的唾沫，自言自语：奶老糊涂了。水建又让我二爹去看店，换了清月回来做饭。
清月回来了，让我帮忙洗菜做饭，我幺爹帮忙烧火。一边忙碌，清月问我幺爹他的泥佛像有多少个？我幺爹说四五十个。清月问做了多长时间？我幺爹说两个月。清月说做的太像了。摆在屋里，他就像它们的总司令，率领它们守日守夜的。甜甜整天想看。
炒完了菜，灶里暂时不用火了。我幺爹去了旁边的屋子。我二妈在里面。我二妈在别人家搓草绳，刚刚回来，她盯着墙上，她的十字架不见了，她正发愁，问我幺爹，是不是你动了上帝？
我幺爹不说话。他把堆了一堆的泥罗汉，一个一个地朝地上摆。我二妈说，你快把你的东西搬走，耶稣会宽恕你的罪恶。
水建和清月在院子叫起来了。叫一声妈，又一声幺爹。我知道我二妈和幺爹在哪儿，正想指给他们，水建和清月闯进了那个屋门。水建说，妈，你到厨房帮帮清月。现在太忙了。幺爹，你也去坐桌上陪陪酒。下午你要去看店了。爹不能一直呆在店里。妈和清月在家里忙，我的事更多。
我幺爹下午真的去给水建看店了。甜甜没人照顾，也由他带着。听说甜甜一开始挺乖的。我幺爹给她拿了一只绿色的哨子。她蹲在地上吹，站起来吹，又在店里面，一块不大的空间晃着身子吹。甜甜吹烦了，就把哨子递给我幺爹。我幺爹吹出来的哨声，比甜甜吹得声音要大。甜甜听了，高兴地笑起来。正笑着，突然修路处的石炮响了，巨大的声音吓得甜甜一下子哭了起来。甜甜哭着要妈妈，她揪着我幺爹的袖子，一只小手指着家的方向，要我幺爹带她回去找妈妈。
我幺爹不停地吹哨子，哄不住甜甜。梅花婶去店里买洗衣粉，见了，她进了门把甜甜抱起来。
你们家里有老猫鼠偷吃粮食，你妈妈在家打老猫鼠。什么是老猫鼠呀，就是能够从这个树上飞到那个树上的鼠子。你要是还哭呀，一会儿过来个背娃子的，那个背娃子的把你背走，不管你了哟。那炮好响哟，腾——！把天都崩开了！乖乖不怕……梅花婶把甜甜抱出店外哄个不停。甜甜盯着她的脸，不哭了。我幺爹拿了两颗糖果塞给她。一颗糖果剥了糖纸，进了甜甜的嘴里，另一颗糖果，她给甜甜拿在手中。梅花婶把甜甜从怀中放下来。她拿起放在柜台窗口的一袋洗衣粉，正要付钱，我幺爹说不用付了。梅花婶坚持掏了三块多钱放在柜台上。
我幺爹和梅花婶都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都有白头发了。梅花婶在大牛叔死后，比他活着时要苦得多。越来越老了，却没个伴儿，死了也是一颗孤魂四下里漂。梅花婶这样跟我幺爹说。
梅花婶想跟我幺爹撮合在一起的想法，始终没有消失。以前，她害怕别人的闲话。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了。她的意思，我幺爹明白。我幺爹不是没有想法。他先前对于女人的那种痴想，跟任何男人一样。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身体的原因，让他的心越来越平静。他已经无所谓一个人过一生。
梅花婶那天孤孤单单地走了。
修路处的石炮再次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我幺爹赶紧把甜甜的耳朵蒙住。
梅花婶四天后又去店里买东西，还是我幺爹带着甜甜在店里守着。这次，梅花婶买了两包发酵母。买完了，她依然不走。她在店外站了好久，然后才离开。接下来几天，我幺爹每天都能看到梅花婶。梅花婶也去了修路的工地，每次她经过店门口时，都扭头朝店里面瞥一眼。两人虽然看见了对方，但不说话。又接着几天，梅花婶没上工地了。一次，我大姐去店里问我幺爹，听说梅花婶找了个对象要住过去，他知不知道？我幺爹说不知道。我大姐说，你不知道？她这几天就是在为这个事儿忙。那个对象是……我幺爹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地说下去，便打岔，听说你要去找山蛋，不去了？我大姐说，去，忙一段时间再去。幺爹，你不想听，你应该最先知道梅花婶找那个对象是谁。
我大姐不说了。但是，晚上水建来接他和甜甜时，把整个事情告诉了他。幺爹，你和梅花婶子的婚事，在新房盖好了操办一下。到时，把梅花婶接到新房住。你们有情，这个年龄了能够走在一块儿不容易。水建恳切的语气，使我幺爹吃惊不小，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积极性。水建还说了，时间抓紧一点，新房差不多四个月左右就盖好了。
水建盖新房是不容易的，除了请工困难外，他运货也不方便。他从秀水街买的几车砖都是扎空子运回来的。为此，他夜里两三点钟就起来，待工地开工，他已经把砖运回来了。为了盖房，清月还在娘家请了一班子人马。清月和我二妈每天要为帮工做饭，所以，商店和甜甜基本都是我幺爹在照看。
隔了两天，梅花婶又去商店里。梅花婶这次不是到店里买东西，而是专门找我幺爹说话。她坐进了店内，兴致勃勃地说，小龙和我们梅家的人都同意他俩的事了。我幺爹说只要她不嫌弃他，他没有啥话说的。梅花婶说她要是嫌弃他，也不会这样了。小龙和我们梅家人先前是反对他们的，没想到他这次去找小龙，他竟首先提出来要给她找一个合适的伴儿。她就说了他，小龙说只要她觉得可以就可以了。梅花婶说小龙真是懂事了。我们梅家人方面，是她找人从中提说的。因为她害怕她不这样做，只怕他俩永远都错过了。梅花婶非常盼望水建盖好了新房，把她接到家里。
梅花婶说要去看水建把新房盖得咋样了。这时，修路工地上的石炮响了。独自在一旁玩儿的甜甜赶紧朝我幺爹怀里跑来。我幺爹用手把甜甜的耳朵蒙住。梅花婶说她也怕炮响，放炮过后，她走了。
水建盖的新房已呈雏形，砖墙已砌了五六米高了，几个帮工仍然在忙碌着砌墙。那红砖墙比原来的泥巴墙好看多了。
在七月份的中下旬，水建家的新房延期盖了起来。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夹在其他人家的土房中间，让村里人眼热。全家搬进新房那天，水建请了响器班子。梅花婶也在这天住进了我幺爹的房间，成了我的幺妈。水建考虑到我幺爹行动不便，把一楼的左边两间房子给了他们的。这天，村里人和很多亲戚都来吃酒。
这呀，香港回归了才半个来月，就像城里人一样住了楼房了！富文半生就过去了，又娶了个媳妇，有福气啊。吃酒的人啧啧赞叹。我幺爹坐在轮椅上，我幺妈扶着他的轮椅，向客人们鞠躬。
水建点燃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足足响了十分钟。鞭炮声刚响罢，工地上又传来了石炮声。
震耳欲聋的石炮声，让正在向客人敬酒的我幺爹一下子想到了甜甜。甜甜怕石炮声，有没有人给甜甜蒙耳朵呢？她还会不会被那巨大的响声吓哭呢？我幺爹照顾了好几个月甜甜，他对这个娃子有所了解。
甜甜，甜甜在哪儿？我幺爹丢下了酒杯，他向别人询问。
甜甜，甜甜！
水建没有抱甜甜，清月、我二爹、我二妈正在忙，也没顾上照顾甜甜。我大姐、我爹、我妈、我二姐没有，我没有，其他人更没有。甜甜已经两岁半了，她自己已经能够大胆地走路了。甜甜在哪儿，甜甜在哪儿？我幺爹问这个，问那个，问到了我二姐，我二姐说她刚还看见她，她一听到炮响就叫幺爷蒙耳朵，她说她给甜甜蒙耳朵，甜甜不听，要找她幺爷。
你没见到甜甜？我二姐反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