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正走着,见到了我幺姑。我幺姑在广场附近摆了水果摊。苹果、橘子、香蕉、梨,那些水果摆在我幺姑的身边,就像排了方阵队的士兵,整整齐齐的。她正巴望着顾客,水波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幺姑是特别的。她有才华和自己的个性。他一直敬佩着她。可是,他眼前的我幺姑让他不敢相信那是我幺姑。她的紫袄有点脏,腰间的钱包是半旧的,脸面灰暗暗的,头发干巴巴的。那样子就是一个做小买卖的大嫂,有谁看得出来她会写诗呢。她曾经的青春丢在哪里了?天意弄人啊。
姑。水波叫。
我幺姑说,水波,诗可以养性情,养不了生活啊。
我幺姑依然写诗,但她把诗放在了生活之后的一个位置。这些都是因为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使她懂了这个理。我幺姑的女儿放学后也到水果摊去了。她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很爱她。
水波说,姑,那你说说爱情。
我幺姑说,爱情有时是一件奢侈品。
我幺姑的话意味深长。水波回到厂里后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他跟我说,仙儿,你和石刚可要珍惜啊。我肯定珍惜。石刚对我好,我肯定对他好。我又流产了,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打击。虽然他刚开始接受不了,过后,他却千方百计地安慰我,还给我弄了补身子的药。
我跟石刚是有深厚感情的,我愿意跟他一辈子都在一起,不分开。他也说,他不会离开我的,我那么相信他,可是,后来他还是食言了。他离开的很彻底,就像水波。这是谁情愿的呢?我无法相信这事发生在我身上。
这世上,爱是什么?我这个哑巴竟然懂得爱,亲人的爱与爱人的爱,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沉痛。失去爱的不单单是我,还有别人。就像山歌和田娟,她们的爱是热烈的,失去,是残酷的。
山歌和水波的爱已被现实隔离了。然而,田娟没有。因为没有,她是敏锐的,水波刚回到厂里就递交了一份补假单,遇见田娟,田娟问他,你见她了?指的是山歌。不等水波回答,她又说,人家已经先你结婚了,我就说嘛,见了也是白见!
田娟对水波的那份情感,他看得出来。水波的工作曾经调到东莞时,田娟的工作也调去了。她给他洗过衣服。江远辉有两个儿子,他的大儿子前一年从美国回来,追求她,她当时把他拉到面前,说自己有男朋友了。江远辉的大儿子不相信,为了表明关系,她要他扮演她的男朋友,与他同居,逼得江远辉的大儿子又去了美国。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躲避她。如果说以前他们是纯粹的友谊,那以后却复杂了。他们同居的第一个晚上,没发生什么事情。第二个晚上,他克制不住自己,冒犯了她。他很抱歉,她却没事似的。
田娟说,燕思来找过你两次了。
水波回厂后也听小李说了这件事。他处理了两天厂里的事务,第三天是周末,他给燕思打了一个电话。燕思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他们见见面。
这天下午,水波和燕思在中山公园见了面。燕思正在湖北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她高中毕业后,考入了这所学校,大学读完又读硕士,看起来是理所当然的,但燕思早在半年前就跟他说她不想读书了。燕思不想读书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人常期在学校,对学校有一种依赖心理,思想也被这个圈子禁锢了。水波当时劝她把握住自己,好好读,因为她有很好的读书条件,所以要珍惜。这次,燕思告诉他,她已经转学到新加坡了,出国的签证他爸已帮她办好了,准备过几天就走。
站在水波面前的燕思亭亭玉立,齐耳短发,清丽的面孔散发着微笑。谈到出国,她的脸上多了几丝忧伤。她说,哥哥,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燕思一直很喜欢我的哥哥水波,她把他当作自己可以信赖的人。这种喜欢,差一点点是爱情,差一点点是亲情。燕思曾把水波当作了初恋的对象,她在高中时从秀水市跑到武汉找过他,但水波爱着山歌,一次次地打消了她的念头。后来,燕思知道了自己的堂姐山歌已嫁人,要做他的女朋友,水波没有接受她。水波之所以没有接受她,是因为他觉得人与人的关系还是单纯一点的好,他爱护燕思的那份纯真,而不是盲目地迎合她幻想中的爱情。水波非常舍不得燕思,但是,她能够到异国学习,是多么好的事情。
水波说,会的,燕思。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去送你。有可能的话,你找一个妹夫领回来我看看。
燕思皱着眉,认真地说,我要等你。等你接受我那一天,我就回来。
水波说,别等我。等你出去以后,你会发现有更好的男生适合你,记得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哥哥等着你的好消息。
燕思哽咽了。她稍稍镇静,擦擦脸,又轻轻笑了。
似乎是为了自我开脱,燕思说,算了,算了,你想让我等你,我还不等你呢。有可能的话,我一定给你带个妹夫回来。燕思咬着嘴唇,陷入了离愁中。水波深深地理解离乡的感受,他安慰她,记得我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争气的,做好你自己。让外国学生发现原来中国还有这么漂亮,这么优秀的女生呀。
燕思要水波抱一下她。这是她离开前提出的唯一要求,水波不能够拒绝,他搂了一下她。燕思趴在他的肩上,满足了,她拢拢头发,说,哥哥,你个人的事,也要抓紧啦!
水波暂时没有特别的打算,他只想好好工作。燕思走时,田娟和水波去机场送她了。去送行的还有海升叔和燕婕婶。从机场回来,田娟和水波又把海升叔和燕婕婶送上了回秀水市的长途卧铺汽车,田娟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水波说,没有。
田娟满脸泪水。她的独身主义观念,在与水波后来的接触中改变了。她爱他。水波的逃避,让她伤心。田娟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装着山歌,可她已经结婚了。她已经结婚了,你还等什么?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应该给我们一次机会!
水波抱着手中的矿泉水瓶,大口喝了几口,没有说话。回到厂里,他一头扎进了办公室。水波挥起笔,在生产线上送来的材料单上签字。然后,他打开电脑,把生产线上出现的问题认真了一遍,就亲自走进了车间。水波在车间找流水线员工交谈,又召集几位生产小组长开会,说出问题点和解决的办法。
晚上下班后,他独自坐在了办公室看书,小李去了。小李说,田娟多好的人,你有啥理由不要人家?
水波说,你不要再提了。
在水波的心里有一个隐秘,他不愿意让任何人透露。直到四年后,山歌离了婚,他跑回了我们梅花塘找山歌,他的隐秘才打开,那就是他依然爱着山歌。
山歌自从嫁给亚海,她和亚海聚少离多。婚后,山歌跟着亚海去了上海。山歌在上海呆了两个星期就回来了,她又投入到了自己的教学中。她和亚海平时依靠电话联系。亚海每隔几天,要给她打一次电话。一般情况下,他每隔半年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给她买好几套衣服。山歌每年趁寒暑假也去上海一次或两次,每次去,少则三天,多则十来天。亚海有心脏病,她经常提醒他多注意饮食。有一次,亚海犯病,她在医院照顾他了一个多星期。
山歌在她婚后的第四年夏天又去上海了一次。她提前没有告诉亚海,当她提着一大包吃的东西,以及自己的行李出现在亚海的住所时,才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敲开门,一个女人蓬散着头发,边走边打呵欠。女人穿着睡衣,衣冠不整。随后,亚海也穿着睡衣从厕所出来了。突如其来见到这种情景,山歌不知所措。
亚海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去接你。
山歌问,她是谁?
女人把一只胳膊搭在了亚海的肩上,看着山歌,声音软软地说,我是他老婆,你是谁?
亚海把女人的手放下来了,有些尴尬。
这是怎么回事呀。她是你老婆,我是谁呢?是呀,我是谁呢?山歌看着亚海,她有些不敢相信。以他们的感情,山歌总以为亚海不会背叛她的。可是,那眼前发生的事情让她怎么面对呢。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亚海跟女人示眼色。女人进了房间,她坐着看电视,没有要走的意思,亚海进去跟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才穿衣离开。亚海重新来到山歌的面前,向水波道歉,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是我不好。
山歌的眼泪像决堤的河,一下子漫出眼眶。她拾起自己的包转身要走,亚海拉住了她。山歌说,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亚海说,剧组要拍新戏,我们正在赶时间练戏,其实,没什么。
练戏?山歌感觉这话有些离谱。亚海从来没向她说过谎话的。那一次,他那飘浮不定的眼神告诉她,他在说谎。
山歌只在上海呆了两天。两天里,她的心头笼罩着一团阴影,让她看不清楚了她跟亚海的未来。她很想说服自己,亚海跟那位女人是在练戏,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然而,她又无法欺骗自己。为了保护自己的婚姻,她回到秀水城后,又打电话给亚海,说她暑假搬到上海去住。亚海不让她去。山歌一定要去,亚海勉强答应了。但是,山歌搬到上海后,亚海晚上很少回到住所过夜。山歌打电话也找不到他。
他们的住所有七八十平方米那么大,亚海跟她说过,是他的一位经商朋友送给他的一套房子。山歌晚上独自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她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内心产生一种疼痛感。后来,亚海感冒,他在家住了两天。山歌每天给他煎姜汤。待亚海感冒一康复,山歌立刻回秀水城了。
冬季来临后,山歌提出跟亚海离婚。
亚海是在元旦前后回到秀水城的。我自己刚刚演了一场离婚戏,想不到是在演我自己。亚海说。好聚好散。
离婚后,山歌只把心思放在教学上。当水波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山歌有些逃避,水波却一下子抱住了她。水波说,我再也不能错过你了。山歌说,我是离过婚的人。水波说,不,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在学校背后的竹林里,他们拥抱,他们接吻。一种暖意,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心里。山歌哭了。他替她擦掉了眼泪。然后,他们跑到了大河边,他们共同回忆,又唱着:
我与表哥在河边
二人抬眼望着河
河流弯弯直向前
爱的光景在后面
他们共同设计着自己的目标。晚上,他们共同住在山歌的寝室里。水波回到武汉后,他像往常一样给山歌写信、打电话。他们又陷入了恋爱中。山歌并且还偶尔写写日记。她在日记中写道:我那男人,是我想不够的。他一直在等我,每当我丢下学生,眼里全是他的面孔。我们的未来是幸福的,我渴望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日子。
一个多月后,山歌身体不适,她到秀水镇卫生院做检查,得知自己怀孕了。她跟亚海结婚几年,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却未孕,她怀疑自己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得到这个检查结果,她既欣喜,又有几丝紧张。她正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水波,却接到水波的一封信。水波在信中告诉她一件事,田娟怀孕两个月了。一次厂里应酬客人,他喝多了酒,对田娟做错了一件事情。水波在信中说他是有缺点的,给他时间,让他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山歌抱着他的信看了一个晚上,她给他回了信,让他尽管放心地处理自己的事情,但是,她没有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他,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
那时候,我也怀孕了。我已经是第五次怀孕了,由于有了此前的流产经历,我变得坦然起来。我怀孕月份比山歌大两个多月,两个女人坐一起时,山歌说,水仙,要是你生儿子,我生女儿,以后他们做兄妹;你生女儿,我生儿子,他们就是姐弟了。我笑着点头。山歌又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肚子,再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要是你那个是哥哥,一定要多照顾我这里面的这个妹妹!要是姐姐,多照顾这个弟弟。
我的娃子在八月份就出生了。生了一个儿子。出生顺利。我们母子平安。这个时候,山歌也已经怀孕七个来月了。她典着肚子高兴地跑来,听着娃子的哭声,说我真幸福,为我祝福。
山歌除了担任校长职务,她教六年级语文。她算算时间离她的娃子出生还有三个月,但是,谁知道娃子咋就等不及了要来到世上哩!
国庆节过后,天气转凉了。早上,空气湿漉漉的,浓浓的雾笼罩着整个梅花塘,只有山里红果子站在路边的枝头,让人眼睛一亮。一清早,山歌感到烦闷。走在浓雾弥漫的路上,她的心口像堵了一块石砖,让她几乎窒息。她停下来,望着眼前飞泻着的烟雾,感觉那就像下着的蒙蒙细雨。
山峰和河流一片灰白。学校也笼罩在雾中。梅花希望小学在这年秋季全部免除了学生学杂费。山歌想到这件事,感到欣慰。只是,她的胸闷并没有减退。
山歌穿着孕衣出现在六年级教室的时候,学生们哗啦站起来了。六年级原来设的两个班,已合班了。一个班的娃子,几十双眼睛一齐看着她。山歌望着自己的学生,微笑起来了。
学生们坐下来后,山歌拿了一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字,当半截粉笔断在地上时,她弯腰去捡粉笔,却感到相当困难。她眼睛一黑,突然歪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肚子剧烈地疼起来。她努力地站起,却动弹不得。
学生们看着自己的老师,个个憋着气,吓得不敢出声。有两个女学生实在忍不住,一齐跑上讲台来拉住她,她的身体巨石般的沉重,拉不动她。
血……
一个学生看到从老师身下溢出的血,惊叫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老师是不是要生了?
这该怎么办?
教室里慌作一团。
几个学生慌忙跑出教室。一会儿,一位学生拿来了一张席子,另一位学生把宿舍的床单拿来了。几位男老师和女老师也匆匆地赶到了六年级教室。师生们把讲桌抬下来,席子和床单铺上去,让她睡在上面。送秀水镇卫生院已来不及了,老师们正商量找谁接生,有两个学生把已留在卫生所做医生的梁曼曼找来了。梁曼曼虽然在卫校学过临产科,但她还是第一次真正地充当接生婆。梁曼曼让两位女老师留下来,男老师和学生们全到了教室外面。
教室成了临时产房。
我和我大姐是被一位老师喊来的。我们直接闯进教室。我用手给山歌擦汗,我大姐不住地安慰她,鼓励她。当一位六斤多重的女婴终于脱离她的身体时,她却仍然血流不止。女婴浑身发紫,危在旦夕,剪掉脐带后,被梁曼曼拍了几下后背才哭出声。
山歌躺在那里,睁不开眼睛。娃子在哭。她的眼角溢出了泪水。娃子仍在哭。她吐出了一个字,妈。她又吐出了两个字:水波……显得安祥。
我大姐把水建、秀山和石刚叫来,匆忙送山歌去秀水镇卫生院,才使山歌脱离生命危险。
她和我一样,成了一位妈妈。我们做女人的,这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宝宝,爸爸是谁?我们都不知道是水波,以为是她离婚前跟亚海的。宝宝不能没有爸爸,我爹、我妈和海田叔都说要找亚海承担这个责任,说去找亚海承担责任的还有秀山。
山歌说跟亚海无关。直到她坐完月子,到我家串门,只我们两人时,她跟我谈起她自己来,才说出真相。我又欢喜,又惊讶。因为,那毕竟我的哥哥水波的后代啊!我真想通过一种方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的人,山歌却摇头。让我替她先保密。
山歌的心思我懂,把这件事说给水波又怎样呢?水波在照顾田娟。田娟怀孕五个月流产了,她患上了抑郁症。水波不能丢下一个病人不管,所以,要隐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