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回来了,可是看你好像喜忧参半的样子。”
“海龟先生,阿泽是回来了,可是我难受。”
“你是不是在幻想?你在幻想阿泽呀?”
“我很清楚,我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轮廓,绝对不可能是幻想。”
“可我不是你幻想出来的吗?”
“因为你是缩头乌龟,跟我一样胆小,所以我才幻想你呀。”
“我不想理你了,睡觉。”
十七岁的我,长成了如今的我的样子,与几年前的那个女孩已经截然不同了。
十九岁的阿泽,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长大,仍然跟以前一样温暖灿烂,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
我跟阿泽不同了,这很可怕,这让我感到很沮丧。
我这副阴沉自卑没有自信的模样……阿泽已经认不出了。我用全身的力气希望把失去的阿泽召唤上来,结果却是,阿泽似乎已经认不出如今这般糟糕的我了。
转校生到来的一天,星期二的下午。
今天的气候骤变,到中午的时候起了大风,貌似很快就要入秋了。上课的时候,班里的同学也有人换上了秋季的校服。
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一个星期过去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跟转校生有任何交集。
仔细回想一个星期前,转校生来到城园高校的样子,胸腔还是会剧烈起伏起来。他来到教室的场景,他喊报告时嘹亮的声线,站在门口憋屈的语气,还有在讲台上有点飘忽最终落在地板上的眼神,全部都在脑海里重复翻滚着。
他的样子,有着阿泽成长的痕迹。一模一样。
“我叫沃野,大家可以叫我阿野。”
“哎,这个姓很少见哦,能跟大家说说姓氏源流吗?”物理老师打趣。
“啊……就是那个,嗯,有点复杂我也不知道,嘿嘿。”他挠了挠头,可是这一举动在女生心里的初次印象又加了一分。
老师和同学们轻轻地笑起来。
“那边有个位置你先去坐吧,然后,学习委员是……许童绿,对,她成绩很好,你有不懂的都可以问下她。”
物理老师指着我,转校生朝我仰头一瞥,我猛地一下就趴在了臂弯里,因为满脸还是泪痕。班里其他同学听到老师把炙手可热的转校生托付给我,都悄然地发出“嘁”的一阵长音。
那天下午我盯着他看上去好像十分焦虑的背影出神,挨到放学铃声一响,便看见他立刻拽起书包就匆匆地离开了。
记忆的场景重叠在一起,我的胸口剧烈地痛起来。一模一样。
“是阿泽。”这句话在心里响了不止一千次了吧。那天下午,书本里的所有字都像长了脚,乱跑起来,没有一个能跑进眼睛。
如今每一天的交流只存在于我的眼神还有沃野的背。上课开始分心,每一节课上,会从沃野的背部揣测他的情绪波动,如果是侧弯,应该是无聊想要睡觉,如果是拱着向右倒那可能是做不出题目了,背部呈现出沮丧的样子。
第一次像是经历了初恋还有暗恋的历程,可这本不应该是只属于我单方面的呀。
“老师不是说要向我请教吗,木头做的吗,死脑筋。”我暗自抱怨。
还记得前些天的课间,我盯着他的背部发呆,眼神一游离才发现他正盯着窗户的反光玻璃,里头明显就是我那张盯着他的呆滞的脸。“是被发现了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马上低下了头。等到上课的时候才情不自禁地又把视线投在了他的背影上。
愤怒,快乐,亢奋。竟然一天的情绪都跟着他的背部在走,我是不是疯了。
“许童绿。”
今天的化学课上,沃野在讲台上写着几样试剂加在一起的化学方程式,我又盯着他的背部发愣。
身边的猫田幸灾乐祸地捅了一下我的手肘,亢奋地说:“面瘫妹,老师在叫你呢。”
我稍微一愣。
“许童绿!”
“嗯!”惊慌地反应过来时,发现化学老师眼镜下正撑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盯着我,才梗直着脖子收拢回视线。其他同学的眼光也齐刷刷地射过来,猫田马上窃笑起来。
“你最近上课怎么老出神,有哪里不懂吗?”
“没……没有。”我声音微弱下来。
这个时候,站在讲台上的沃野闻声往后傻傻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脏漏了一拍,耳根一秒钟就燃烧了起来。我憋红着脸把头缩下去,听化学老师重重地说了一声——
“这道题沃野不会做,你上来帮他一下吧。”
猫田支着一张阴险的脸朝着我笑,我扭扭捏捏地瞪了他一眼,这才硬着头皮走上讲台。
讲台上,我浑身僵硬地盯着黑板上的题目,手指死命地捏着粉笔。我不敢正眼看他,余光中,沃野左手捏着粉笔轻轻地搭在黑板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似乎在侧着脸看着我。
他似乎认出我来了。
我的脸再次烧了起来,佯装没有注意他,便把视线收回去,口里喃喃念叨着:“碱式盐溶于足量盐酸……再加入氢氧化钠……”
时间像是凝固了,我的世界停止了般死寂。良久,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一下,二下,三下。每写一笔,心脏开始越发绞痛。
“碱式盐……盐酸……白色沉淀……”
“碱式盐……阿泽……盐酸……还记得……氢氧化钠……我吗?”
阿泽,还记得我吗。
那一刻,我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我感到压抑。
“我们说人性化一点,两种试剂到底认不认识呢,有时候是需要桥梁的。看似根本不认识,如果中间加个桥梁说不定就能产生反应,这个时候我们选择试管加热……”
身后是化学老师在教室里的讲解,我的心思乱成一团,眼睛的斜角处,沃野像是僵在了原地。
成功了吗?
“啪!”我的右手顺势地写过去,可是一瞬间就碰到了他的手指。那一秒,我的手指像接触到了电流般,按捏的力道过大,粉笔就断了。
“我们来看看……”
我蹲下身子捡粉笔头,突然看见他的运动鞋后挪了一步,我的眼神放空了一秒。鞋子再挪了一步,我抬头便迎上了沃野俯下的脸。
“你刚才在跟我说话吗?你在说什么?”他一脸茫然地问,有点吃惊。
没。我没有说话,或者说不出话。就只是看着他。
“看看黑板上这道题两种试剂放一起加热的结果……”
失败,不成功,没反应,不认识……或者……无能为力。
没呢。
我心里回答他,表情冷静,可明明感到难过。
就只是有一点点想哭的冲动而已。
他肯定不是阿泽,不然他不会认不得我。像个陌生人那样。
我口是心非地跟自己说,像在欺骗,也像麻醉。
如果这个秋天一定要伴随着阿泽的陌生来临,我宁愿夏天永远不要离去。至少在这之前的夏日,几乎是我这些年来最难抹去的炎夏记忆了。
每一年的夏天,头顶那枚炽热的火球总是会勤奋地燃烧起来。
燃烧,燃烧,燃烧。
发情的雄蝉,腹部上的喉咙被燃烧得撕裂。云朵被燃烧得像气球般膨胀,然后一场透心凉的大雨就从天际的缝隙里挤出来。大地上,慵懒的人类们便像阳台上一盆盆栽种的植物,在莲蓬头泼洒的雨水下,身体湿了一片。
缓缓地,一切都好像注入了,无法停止的新鲜的血液。通通活过来了。
今年也不例外。
“爱思你不在吗?”
搬进新的寝室后,全校封闭的当天,我吃完午饭回来,发现爱思好像已经回家了。
午后的太阳持续地淌着热浪,外面明晃晃的一片。我收拾好行李,坐在椅子上听着头顶的老旧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等待猫田一起回家。
空气燥热着。我挤一挤额头上的发夹,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了一号床上。
“何颖雅学姐的床铺。”
我盯着冷清的它,察觉曾经崇拜着鲸鱼先生在屈辱中决然爆发的精神,后来才发现自己努力了很久也达不到那种效果。直到听到何颖雅学姐的事迹,并且身陷谣言后,才崇拜起她的另外一种精神——
是如何做到……在屈辱中快乐地生活着,并且对别人的态度毫不在乎的呢。
我懒散地走向一号床,张开手臂就躺了下去,木然地盯着上铺的木板发呆。“生活好无趣。”我侧过身子,心想着先睡个午觉吧,无意间瞥到了床边的钢铁支架里伸出来的那撮线头。
像是笔记本的书签绳,我无聊地用手指抠它,一拉,哐当一声。愣了一秒,我蹙起眉头,探过身子好奇地窥视着……是夹层,木板下有夹层?
我使劲地掰着夹层,用手指往里头夹着,猛地一抽……一个本子皱巴巴地被我拧出来了。
“这是什么,神秘笔记吗。”我兴奋地盘坐起来,木板吱呀响,心脏快速地跳动着,随即雀跃地用力翻开——
“嗯?”
……是草稿本。
破烂的本子划满了运算法则和各类数字,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
我泄了一口气,上扬的嘴角耷拉了下来,把它往旁边轻轻一放,无神地盯着那个夹层。兴致阑珊地用手随便一摸,然后手中的动作就停住了。咔嗒。我猛地一掰,一本牛皮本子赫然躺在夹层里。
我恍惚地凝视着封面,莫名湿了手心,摩挲着就把它翻开——“我把你召唤出来的事在学校传开了,这是我们的秘密,就跟做梦一样。”
……我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了。
“雨季来了,你消失了,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想醒来,爸爸。”
我的汗毛倒竖起来,感到恐惧,像窥探到了别人的私密,无法饶恕。我傻愣地坐在何颖雅学姐的床上,慌乱地合上日记本。
可是……是什么意思呢?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这才缓过神紧揣着日记本跑过去。我把门打开,一探头,一时就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了。
眼前站着一名女生,长头发利索地往后绑着,却在炎热的夏日里戴着口罩。
“还好有人在,你好,我是之前住这边的,有东西忘记取了。”对方礼貌又友善,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见我不说话,这才定定地盯起我来,“……嗯?”
是裂口女。
我记得那个眼神。那个雨夜,我们站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名女生就是用这个眼神柔软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我怎么会忘记呢——
“谢谢。”我破口而出,终于道谢了。
对方发愣,像在消化我的话语,我这才把额头上幼稚的发夹摘下来:“有一天晚上,我在池塘摘植物叶,你过来拉我离开。”
“啊……我记得了。”女生的眼睛终于明媚地笑起来,与那晚的阴森截然不同。她看着我,语气变得焦虑,“后来回去了吗?没事吧?”
“没事呢,可是……你住这里?”我疑惑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突然有种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袋……
她不会就是何颖雅学姐吧。
“我之前住这里的,我叫何颖雅,就毕业了呢。”
她的声音跑进我的耳朵,变得晦涩又黏稠,在耳蜗一波一波地回旋起来。曾相信,两人仿佛隔着无法交集的几亿光年,如今这样恍若隔世的存在却荡然地用眼神在唤醒我的意识,在用力量告诉我,有着类似遭遇却各自生活的我们……
相遇了。
天大的秘密。
——“许愿池!”
和何颖雅相遇的这天下午,就在学姐离开的当口,爱思猛地在上铺弹起身子,决然地嘶吼了一声。我吓了一跳朝她看去,爱思刚睡醒的样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两眼无神却又莫名泛着巨大的光亮。
“恐怖的池塘原来是许愿池?”
“你,你怎么在?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回家了,你躺着真的很平……”我惊讶地说。
“阿绿!许愿池!我听到了!是许愿池呀我兴奋得胸襟又大了一圈!”
爱思粗鲁地朝床板一拍,床就震起来了。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快告诉我是不是!马上找猫田来商妥事宜,我们要发财啦!”
我还在发着愣,心急的爱思已经狰狞地拿起手机在热忱地拨打着猫田的电话了。架着腿,像个迷上赌博的粗犷男人。
就在刚才,何颖雅在离开城园高校前,在屋子里跟我阐述了所有召唤幽灵的经过。
告诉了我这个天大的秘密。
“我相信有愿望的人必须去实现,有遗憾必须去弥补。那晚,我看到你为了摘东西很坚决,连幽灵都不怕。”话题的最后,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一刹那,我瞬即红了眼眶。
“学姐,这一切都有可能是真的吗?为什么你不再需要它保护你了呢?”我抖着声音叫住她。
何颖雅回过头,眉毛和眼睛在笑。顿了顿,她摘掉了口罩,嘴边的伤痕硬生生地呈现出来,嘴角也释然地上翘起来。她说:“因为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
我听不太明白,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只不过这一次,何颖雅把丑陋的伤疤露出来,一点都没有萎靡的样子。
从此,我便开始相信魔法。
去年的一个雨夜,何颖雅的爸爸来学校接她回家。
车窗的雨刷疲惫地摇晃着,车里的广播电台还在播放着雨日行车注意事项。何颖雅在车里跟爸爸说笑着,不料却在环城高架的路上,就在拐角的时候,一辆逆行的大货车迎面而来,他们的车辆在急刹车后打滑相撞了。
“咝——”
当时,锐利的声响过后一片狼藉。恢复意识的何颖雅倒在满是血迹的地上,雨水还在无情地下着,尖锐的玻璃片割破了她的嘴巴。当她看到旁边的父亲的头颅被挤压得血肉模糊时,当即撕裂地尖叫起来,直到晕厥。
“爸爸死了,我也住进了医院。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变得自卑,做什么都没有了力气。”
何颖雅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长相也变得十分阴森可怕。她愧疚地想念着自己的爸爸,而奇怪的事情是,何颖雅的外婆作为经验老到的灵媒,传言一直联系不上死去的父亲,这让家里彻底绝望了。
一个雨天,何颖雅在学校附近传说有幽灵出没的池塘边哭起来了,随即狂风暴起,池塘里仿佛真的有怪物即将跃出水面。何颖雅闭着眼睛痛哭,心里极力地喊着爸爸的名字,希望爸爸能够回来保护自己……一阵恐惧过后,诡异又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幽灵出现了。而就在雨中的池塘里出来的幽灵……竟然是自己的爸爸。
是自己死去又复活过来的爸爸。
“这完全无法解释,我到现在都还无法接受。我看到回到自己身边的爸爸,既害怕又高兴。只是爸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一切都跟梦一样,可是……”
可是今年的雨季一到,何颖雅的爸爸消失了。无缘无故地消失,像被雨夜带走了一样。无法置信的何颖雅几乎开始每个雨夜都守候在学校的池塘边,等待自己的爸爸回来。那晚,才会遇到去池塘边的我。
尽管如此,池塘仿佛对她失了效,再也没有幽灵出现,爸爸也没有回来。
“外婆说,这种超自然的现象无法解释,唯一可能的是灵异体质导致,以及池塘长年湿润形成了特定的磁场交流,变成了媒介。
“外婆说,或许这只是梦只是传说,根本不存在,爸爸没有出现,可是我就是感知到了呀。我不愿相信我们活在了梦里活在了传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