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幽灵男孩还在拼命地哭。
我们跑回来站在了原先的位置，四目交换，然后手足无措起来。猫田扯了一下我的手臂：“怎么办？过去跟他打声招呼？问他是人是鬼。”
“快去！”他们幸灾乐祸地把我一推，下手很重。
“要怎么说呢……”我扭捏地往前了一步，背过身朝猫田和爱思使了下眼色，可是等缓过神后，才听到身后发出的那闷闷的一声“扑”。
哭声戛然而止。
我猛然地回过头，便瞬间睁大了眼睛。幽灵男孩瘦小的身躯已经倒在了草丛里，像张力过盛而断了线的木偶。
远处还时不时有闪电的痕迹在天际浮现，可是听不见闷雷。雨在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呢，这种骤变的天气在目前活了十七年的世界里，可真是非常罕见呀。
奇怪又罕见。
就跟召唤失败后的挫败感一样，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了。
很不喜欢医院。
医院里的药水味让人觉得闷躁，就像是一股发霉的晦气老是在身边萦绕。
病房里，猫田帮男孩换上干净的病人服，男孩还没有醒。护士第二次扎完针头后就走了，留下我们三个人，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四周，察觉没有其他病人在便倏忽趴着围堵了那只幽灵。
三颗脑袋堵在了他的脸的上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男孩的五官，好奇地研究了起来。
“哇，长得就是人的样子，帮他换衣服的时候摸着也是有骨头的呢！”猫田惊呼。
“你说会不会有超能力之类的？比如考试可以帮我们满分，或者让王通图学长瞬间迷恋上我的那种……对，迷香功之类的？”爱思的嘴巴张得很开，合不拢嘴。
“到底怎么死的呀，这么没出息是病死的吧，从小体弱多病什么的，作为幽灵淋着雨病倒了不是很丢脸吗？”
“你看你看！他睡觉的时候眼珠子是不是在动！”
咳咳——
幽灵男孩一声咳嗽，我们便跟弹簧般瞬间躲开了，一不小心还撞到了猫田的脑袋。“哎呀。”猫田还在扶着额头的当口，我一瞟就看见了男孩那双睁开的眼睛，碰上了迎上来的眼光。一个哆嗦，我就往后挪了一步。
“醒了？”爱思一个箭步就又凑了上去，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脑袋一偏，“小弟弟你到底是人是鬼呀……哎呀这也不重要了，你到底有没有超能力之类的，或者我们的愿望能实现吗比如我许的那一个让……”
“好了啦！”猫田扯过爱思的手就一猛拉，“没完没了，丧心病狂呀你，一点都不矜持！”
“为爱痴狂不行吗？”爱思横了猫田一眼，男孩看似没有听懂，两眼发愣没有说话。
猫田缓慢地走过去坐在他的床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良久，语气有点凝重地说：“那个……我的那个愿望能实……实现吗？”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爱思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朝猫田的胳膊拧了一把。只见猫田拧巴地转过来露出作怪的嘴脸，笑起来：“我也很想知道呀！”
似乎这个幽灵男孩的出现，都把我们的好奇心提到了喉咙口。无数的疑惑变成了谜一样的存在。这个时候，我才认真地打量起这个男孩，他的脸色很苍白。有点帅气地留了一撮头发往额头的右边倒，眉毛有点浓。脸颊很干净，只是眼神有点涣散。
“闭嘴啦，吵死了。”
幽灵男孩的一句话瞬间就把我们给震惊到了，语气非常平静，带着点慵懒和不屑。欢愉的气氛霎时间就被冻住了，我们脸上都布满了冰霜。
“我……我没听错吧？”猫田揉了下耳朵。
“就你最吵啦，睡觉的时候一直听见你的大嗓门。”
我的脊背一片冰凉，看见爱思她也是一副“这下死定了”的尴尬表情。我们一起支着担心的脸看向猫田，只见猫田双手往胸前一叉，整张脸都绿了：“哎呀哎呀你说什么？你是怎么死的？被毒死的吧！被吃了雄黄的白娘子咬死的吧！小小年纪嘴巴那么毒小心投胎变成一只腐烂的毒疮长在你妹的嘴上！”
这下好了，嘴皮子又锋利起来了。果然吵起来了。
“你们都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那让我上来干吗啦！不负责任的人类！”他愤愤地说，性格好像有点乖戾。
“这不就跟你来医院了嘛。”
“人生已经够无聊了，还要听旁人喋喋不休，生活实在是过得有点没意思。”幽灵男孩淡然地说。
“哎呀——啧啧，要死了！不可思议呀！”猫田瞪圆了眼睛一脸错愕，看向同样傻愣住的我和爱思，拉长着长音。良久，他眨巴着眼狠狠地咬着牙：“哎呀呀，这是老人投胎来的吧！这是怎么死的，是老死的吧！还‘人生’和‘生活’咧，我的亲爹呀大开眼界……”
“不得了不得了，太有前途了。我们高中的题目说不定他都会呢。”爱思抢过话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又心怀什么鬼胎，“小弟弟你认识我们吗？”
男孩的眼睛掠过我们，轻轻地晃着头，听上去有点迟疑和冷漠：“不认识，你们谁呀。”
“知道自己死了吗？”
何颖雅学姐说过，他的父亲复活过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所以……
“嗯……为什么还要把我召唤上来呢，人生冷暖太难承受了。”又是淡泊的语气。
我们都捂着嘴偷偷笑起来，看上去顶多十一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太好笑了，还有那种看破红尘的语气真是滑稽透了。可是我的头脑又有点空白，既然是被召唤上来的为什么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难道是因为召唤错人而失败的原因吗，太奇怪了。
“你们笑什么啦笨蛋。”
“估计是孤独死的吧，”猫田不屑地翻着白眼，无缘无故就结下了梁子般，脸和语气都很臭，“小人脸老人心，嘴又那么毒，肯定是没朋友孤独死的。现在是第几种死法了？我发现好像每种死法都很适合你呢，可以写一本死法大全。”
“好了，就别跟孩子过不去啦。”我终于能插上了一句话。
“我才不小呢，我……”男孩可爱地嘟着嘴巴，顿了顿，“很快就要初中了。”
我们忍着笑意，又听见他意兴阑珊地说：“我是病人你们不应该给我一个清静的环境吗，留这个姐姐下来看我好了，那个姐姐先走，你滚蛋啦。”
男孩扎着针管的手高高地举起来，像个绅士般指着我“留下来”，爱思“先走”，猫田“滚蛋啦”。
“那你们先回学校换衣服吧，全身都湿透了。”我说。
“本少还懒得管你呢，住着老人灵魂的死屁孩！死屁死屁的！”
“我倒是觉得这种蠢萌蠢萌的样子怪可爱呢，弟弟你说对不对，哦——”爱思怪腔怪调地给幽灵男孩抛眉眼，甜甜地拉着长音。
男孩盘坐在病床上，虎头虎脑地挠着头傻傻地一笑，露出白牙齿领情地点头。
猫田拱着鼻孔鄙夷地“嘁”了一声，爱思见状揽着他的肩膀先行出去了，嘴里还囔囔叨念着——
“他是救世主你怎么可以惹他呢猫田，你不想实现梦想啦？”
“我一定要跟他商量下愿望的事”。
……
怦怦怦。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像是嵌了一台打桩机，总是频率错乱地敲起来。此时此刻的心情太复杂了，自身的世界一旦陷入了难以辨别喜怒哀乐的时候，就早就已经陷在黏糊的沼泽里了吧。
心中是忐忑的，忐忑得眼花，忐忑得不安。
“对不起。”仿佛又在跟大家道歉，因为，如果不是非得拥有贪念不可，如今也不会出现这般摸不着头脑的境地吧。
阿嚏——
我看着猫田和爱思的背影，摩挲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抬头瞥向窗外的时候，才注意到夜空的雨还在细细地下着，但是看不见雨线，已经入深夜了。
我弓着双手，站在窗台前想象着病床上躺着的人要是阿泽的话，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和场景，以后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是紧张吗，还是重逢后的喜悦呢。
完全无法估测，因为结果截然不同了……我抿着嘴巴感到身体有点冷起来，回过头的时候发现男孩已经安静地闭上眼睛在睡觉了。
我轻轻地凑了上去坐在床头边，再凑近定睛一瞧，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家伙眼睫毛挺长的嘛，真漂亮，怎么长的？”
没有征兆的，男孩陡然睁开了眼，又把我吓一跳挺直了腰杆：“嗯……”
“还让不让人睡啦。”迷糊又撒娇的声音。
“对不起。”
“没有错干吗要说对不起，养成这种习惯什么事情都会觉得是自己的亏欠的啦，笨蛋。”
“比我小，不能骂我笨蛋。”
我不悦地堵了一句，男孩却一副老派的模样，佯装没有听见地闭上了眼睛。突然回味了刚才他说的话，想起了以往在学校里的事情，貌似无论对陈老师、杨盼盼还是亚美，好像真的都是自己在责怪自己呢。是因为自己不讨喜所以才会被疏离，总是这样想。
可是我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小孩子的哲理……还挺不错的嘛。”我苦笑起来。
“嘘嘘——”病房门伸出来猫田和爱思的两颗脑袋，焦虑的眼神正在使劲地召唤我过去，“阿绿，快过来。”
正如我所料，不止是我，猫田和爱思也在为这个事件的后果而着急，甚至摸不着头脑。深夜的医院走廊虽然灌满了明亮的白炽灯光线，但仍然越感寂寥。我们只能压低着声音，泄气地跺起脚来——
“喏，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猫田说。
“那个小大人睡了吧？阿绿你说以后怎么办，把他往哪里搁？又不是宠物给个宠物屋就行，他现在看上去好歹也是个人呀，今晚先住这里吧，那以后住哪里？我们后天要开学了呀。”爱思拎出了一件难题。
“我说阿绿，我们怎么就召唤失败了呢，我们怎么这么倒霉？不知道我们的其他愿望有没有受影响。”
是的，怎么这么倒霉呢。
“怎么就召唤出这样的一个东西呢？前不着边后不着地的，往哪搁？脾气又臭的一屁孩，麻烦死了，简直就是……”
累赘。
猫田说的这些话根本就没有恶意，他就只是感到着急以及对不能帮到别人感到自责，嘴巴上才会发狠，我们太懂他了。所以，他盯了一下我和爱思，没有把最后那两个字说出来。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嗯。”爱思眼珠子转了一下，示意地叹了下气。
我往病房门一瞥，幽灵男孩木然地站在那里，听到了我们刚才说的话。“你怎么醒了？”我慌忙地问他。只见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点滴瓶，示意已经滴完需要更换药水了。他没有说话，两眼无神，少了许多杀伤力。他看上去很沮丧，还没等到我接话，就自顾自地朝里头跑进去了。
“哎呀，怎么就说了那样的话，人家小孩子自尊心很强的，肯定很受伤。”我指责猫田。
猫田耸了下肩膀，无奈之下我转身就马上跑进了病房。
他肯定伤心透了。
眼前是一张落寞的背影。
我在房门前稍稍站定了一下，因为我目睹了冷清的病房里，幽灵男孩就坐在病床上，背朝着我，肩膀时不时微微地颤抖着，像在哭。
我的心脏抽痛了一下，那一刻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要去池塘召唤的错。他那么可怜，还被别人嫌弃，一定一定很沮丧吧。
“那个……对不起。”我欲言又止地走过去，很缓慢，怕他抵触我。
我坐在他旁边微微地叹了口气，用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难为情地煽情起来。我有点欲言又止，很难为情地摩挲着他的身体。我试图安慰伤心的他，凑近他可能在哭而低着的头，吸着鼻子一瞧……瞬间就火冒三丈——
幽灵男孩正在啃一只硕大的苹果，右手还拽着一串葡萄。
咔嚓。
“好松脆呀，味道不错。”他咧着大大的笑轻松地说着，真是作死！
“你啃苹果一定要把肩膀一颤一颤搞得像在哭吗，你这个死孩子。”我咬着牙根，语气骤变，拳头都握起来了。
“什么啦？”语气有点凶狠，“人家饿了。”
“气死我了，鼻孔都快流血了！”我怒火中烧。
“又怎么啦，你们大人的世界真的好蠢好麻烦。”真想捏他那张鼓起来胖嘟嘟的臭脸。
“你听到我们说的话了吗？就不伤心吗？”我瞪大了眼睛，还以为对方需要我的关爱。
“伤心什么啦，我不管啦，是你们自己把我召唤上来的你们肯定就要养我呀，肯定就要想办法呀，有什么好伤心的。”他堵着嘴，又咬了一口苹果，咔嚓一声十分清脆。
“哎呀！”我语无伦次地咬牙叹息，翻着白眼彻底就没辙了。我泄气地转过身心想，这个孩子真的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是个变态，是个铁石心肠不知人间冷暖的变态呀。
“都说了没有错就不要老是道歉，你耳朵聋了吗就没有长记性。”背后悠悠地浮起了这么一句。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啊？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这么没礼貌呀。”像是被猫田的灵魂上了身。
“都怪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弄上来呀，生活太残酷了。”大道理又来了。
“召唤错了，是要召唤阿泽哥哥。”
“亲哥吗？”
“不是，是喜欢的……可以叫为哥哥的人。”
“真肉麻。”
“想再死一次吗你？不过也有许愿要有个妹妹呢。”
“可是我带把儿呢。”
我咳嗽了一声，觉得好笑：“你什么意思？”
“我可以当你弟弟吗？”
“啊。”我受宠若惊地愣了一秒，反过来想，或许就是因为许的愿望里想要有个妹妹，结果才会召唤失败，阿泽没有起来，连出来的孩子性别也倒错了。不过，既然是这样也许是神明的安排吧，我缓过神：“可可……可以啊，快点叫我姐姐。”
“不要。”白了我一眼。
“自己提出来的还有脸说不要吗？”
“不要，强摘的果不甜，好吗。”
“虽然召唤错了人，但是我们的其他愿望实现得了吗？你应该知道吧？”
“我也不知道，应该会成功。”
太好了，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但是我也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浑身不对劲。
“唔……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不要再提起了，你重新给我起一个呗。”
我环绕着四周，看见他来时的那套衣服还湿答答地披在椅子上呢，皱巴巴的。那件背心上面有一个醒目的图案，是一只吐着舌头的绿色的猫咪。我指着它，看向幽灵男孩：“就起那个名字吧？”
“什么？”
“青猫。”
就叫青猫吧。
希望可以变成温顺的会撒娇的不一样的猫咪人类，而不是死小鬼。
“青猫。”
“干吗？”
“快叫姐姐。”
“姐……姐姐？”
“真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