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龟先生,我是妖怪。”
“阿绿如果是妖怪,也是一只可爱到没人爱的妖怪哦。”
“可是我不久后就又要变成人了,我想要变成人。”
“为什么?”
“在一个满是人类的星球上,我吃饭睡觉上课逛街看电影都是一个人,不能融入他们,做妖怪太孤独了。”
“笨蛋,妖怪都会易容术,都假装成人类的样子。实际上,身边有很多很多跟你一样孤独的妖怪,只是你没发现。”
第2100只纸鹤。
今年大我两岁的阿泽,已经十九岁了,不是校草,脸庞温柔,肩膀宽阔,额前的头发遮到眼睛的时候总会懒懒地鼓起嘴巴把它们吹开,喜欢笑,性格爽朗,爱心泛滥,成绩差劲却不排斥学习,热爱篮球。
最后一次见到阿泽是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从那以后他就在另外一个地方每天乐呵呵地生活着,没有烦恼,并且每天都会收到我的一只纸鹤——
阿泽从来都没有回过我任何讯息,但是我并不气馁,每天都会折一只寄给他。
我说,我希望跟阿泽再次相遇。
今天是一个雨天,我折完了第2100只纸鹤。
清晨,我穿上雨靴,在出租屋门口的邮件箱里取过这个月的水电费通知单后,心情有点糟糕地去上学。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没有什么期盼的。
曾经在我还没上高中前,我的世界大概就只有我的胸部那么大。每天的生活两点一线,公式塞满了我的脑袋,电视机占据了我的节假日。我在地球上生存,却一直像住在一口枯井里那般苟活,视野还有眼光乃至乐趣,都只有碗口那么大。
我觉得我是妖怪,海龟先生同意了。
升上高中后,也尝试过把所有陈旧的期盼都倾倒出来,重新放进锅里热炒一番。可是目前为止,我的生活仍然是吃饭睡觉还有上课这三样东西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时间一久,心脏也泛不起波澜了。
今天是星期五,从城园高校校门口的人群密集程度来看,似乎今天将会有什么不同——
刚刚早读完毕的同学们一脸困倦,撑着雨伞提着裤管经过时,循着其他人谈论的声音朝门口的公告栏瞥一眼,随即停下来张望。
不一会儿,就站满了人。
这样的画面已经目睹了很多次了。每次一到下雨天,校工大叔便会用歪斜的字体在公告栏上写出温馨提醒“雨天池塘积水,望互相转告,不要靠近池塘”,劝告大家不要接近学校附近的那个池塘。这个时候,公告栏前就会聚起八卦小分队,纷纷咋舌着这背后的秘密,病态般地期待着告示上能有更多的进展。
每逢下雨天,城园高校的校门口总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前提是下雨,一到下雨天,学校附近的那个口口相传的池塘便会成为大家的谈资,这样的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可是,今天围观还有讨论的人数似乎比往常多。
“他那张脸长得像被车轮碾过的车祸现场,居然还有脸跟别人抢女人,真是脸比裤裆大哦。”
不久,我便看见了猫田。
我低低地压着雨伞前进,想要躲过在校门口大声跟别人聊着八卦的猫田,却还是很快就被他发现了。
“面瘫妹,这里这里。不要躲了,就你就你。”
真要命。
一向以来对猫田热忱的哪门子八卦都不感兴趣,在别人的频频侧目下,我眼神闪躲着走过去,阴着脸小声问他:“你干吗?”
“许童绿,不要一到雨天就跟刚磨完十斤大米似的,一副被开水烫过的苦瓜脸,老天没欠你的好吗?”前几秒钟还像个跟别人拼命聊家常好显得不空虚的寡妇一样,下一秒就拿我打岔。
“……”我瞪他,加重语气,“干吗?”
“有新鲜事呗。”
“什么事?”
“自己看呗。”
“呗你妹。”
“哈哈,自己快看公告栏。”
我朝人群瞥了一眼,挤挤挨挨的脑袋,看得头晕。于是转过头意兴阑珊地眯起了眼睛:“我有人群恐惧症,不想去看。”
“装你妹夫!”猫田把我猛抓到一边小声地说,“昨晚有两个情种为了女生在池塘那边挑事,结果……”
我的眼睛一亮,满怀的期盼就要提到喉咙口。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我瞬间泄了一口气,原来今天仍然没有什么不同,“那你说个屁呀。”
“你干吗啦,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贱人。”猫田朝我腰部一捏,不肯放手,“要不是有我这个小灵通你享哪门子乐呀,我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跟你讲,咱们班要新来个转校生!”
“转校生?我怎么不知道?”
我有点无话可说,这有什么好偷偷摸摸和兴奋的。
“你这态度不对,最近每天魂不守舍跟等死没有什么区别,八卦要多听。”他弹了弹雨伞上的水珠,嘱咐我,“到时候记得缩背低头,谁知道会不会被班主任调换座位呢?”
原来是担心这事。
今年跟我同龄的猫田,是我的同桌。
从初中二年级认识以来,一直都是我唯一的“男闺密”。擅长观察,听说能靠肉眼辨别女生的罩杯,眼光独到又毒辣,热爱服装设计,是学校设计社的主干成员。外表人模人样,却长了一张沾满毒液的嘴巴,目前最大的兴趣是在全国范围内发起毒舌联盟,担任毒舌协会会长。
第一次对猫田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在初中的一个周末。当时,被学校挑选出来的模范生要在课余聚成一个临时班进行培训,于是我跟猫田同班了。
有一天,下课十分钟的空隙,猫田从教室外面回到座位上,翻开书本的时候便条件反射地尖叫了一声:“嗷——”
午后昏昏欲睡的大家被猫田嘹亮的声线吓醒,这个时候,坐在后排的两名女生幸灾乐祸地哄笑着,教室陡然响起了清脆的笑声。
“陈意如你这个丑八怪,如果再恶作剧我就把蛤蟆塞到你的胸罩里,臭A妹!”良久,猫田木然地转过身,用兰花指吊着一只死掉的蛤蟆,后桌的同学都猛地往后仰了身体。
“这是你送我的第20只蛤蟆了,请问你这只蛤蟆精的胸部什么时候从飞机场变成了养殖场?”
在别人眼里,猫田应当吓得花容失色博得大家一笑。可那时的猫田出奇镇定地对峙着,手指把蛤蟆再往前一伸,后桌的人又惊恐地避开了。
“你自己不也是丑八怪!”那名叫陈意如的女生扬起头回骂他。
“女生丑还有得救吗?”
下一秒,猫田话锋锐利又轻蔑。随后猫田跨出座位,众目睽睽之下朝陈意如走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木愣地盯着猫田的一举一动。
猫田走到陈意如的跟前,左手猛地扯过她的校服领口,右手把那只很丑的蛤蟆往里头一塞,陈意如当场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开始注意起猫田,因为如果是我,肯定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可是他不同。
那时候的猫田拥有永远吃不胖的体质,身材瘦削得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身体里却总是有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好像永远也用不完。
“贱人死一个算一个,不能老是让别人欺负呀。”
后来,似乎得知这句话是猫田的座右铭之一。
直到上课铃声快要打响的时候,学校门口聚拢的人群还迟迟未见减少。对充满谜团的事件往往刨根问底以及着迷,这是人类喜欢干的事情,似乎也不难理解。
“走吧,最近该期待的事情期待过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我甚至都开始无聊到想知道新来的转校生会是怎样的人咯。”猫田说。
总比我没有期待好呀。
跟猫田走进校门的时候,雨水又大了起来,看着周遭奔跑躲雨的同学,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刚考上城园高校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个雨天,校门口同样地张贴着远离池塘的公告,明明知道那些都是跟自己一点都不沾边的东西,可就是在要去教室报告的时候,仍然回过头看了一眼人群。
“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好可怕。”
跟现在一样,大家还是交头接耳地张望着讨论着,像浑身长满了磁铁,被雨日里的告示吸引着。
曾经对这样的现象感到好奇,并不知道这样的告示到底有什么含义,直到在城园高校就读后不久,很快我就知道了大家都在关心什么——
城园高校附近的那个池塘,在雨天会出现幽灵。
不仅有人见过幽灵,还把幽灵给召唤上了陆地。
早上的第三节课是物理课,电磁感应与交变电流,一如既往地沉闷。
前桌的两个女生还在小声地议论着校园里的雨日传说,身旁的猫田自习完便翻起了服装设计杂志,把油光纸折得哗啦响。
而我正低着头,一整个上午,几乎都在翻着从早餐店那里取来的报纸,盯着里头的兼职广告暗暗盘算着接下来的挣钱计划,周密地在报纸上面涂画着——
最近我总是在担忧生活费的问题。
自从被迫搬出寝室住进了学校附近的出租屋后,每个周末都要抽出很多时间去打工添家用,可是现在手头仍然非常紧。真叫人头疼。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像我们伟大的科学家物理学家霍金,他就在经过实践后推翻了自己原先的黑洞理论。所以任何事情没有经过验证,只凭想象后来就有可能发现都是假的。”
正在对着笔记本泄气发呆的时候,物理老师的讲课内容扑闪扑闪地蹿进耳朵,忽然觉得他说得很妙。
“对呀,都是假的。”
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等到经历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好比漂亮的晚礼服穿到身上才知道内里粗糙得硌人,曾经期盼着搬出寝室之后的生活能有所好转,如今却落得这种窘迫的境地,真的很该死。
“报告!”
教室门口响起了一声嘹亮的报告声,大概是转校生来报到了。稍后就听到了物理老师的一声“你怎么还不进来”。
我没有抬起头,水费单以及下个月的房租数字还在我的笔记上跑来跑去。可有那么一瞬间,我听着物理老师的那句话,眼睛里有画面一闪,稍纵即逝。
我感到莫名其妙,有一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很奇怪。就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教室外又响起了一句——
“因为您没有正声答应我进来呢。”
“进来,你就是转校生吧?跟大家问声好吧。”
我抬起了头,身体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脑袋嗡的一声闷响起来。
眼前有一名高挑的男生背着书包走了进来,站定在讲台上。他咧着嘴灿烂地笑,然后开始自我介绍。
可是突然我耳朵失聪般,错愕着,什么都听不见。
都听不见。
“阿绿?”
“阿绿?”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猫田死命地摇晃着我僵硬的手臂,语气紧张:“喂,你怎么了?你在哭?”
身体在那一刻不听使唤,像是失去了魂魄,泪水猝不及防地布满了我的脸颊,感觉已经失去所有意识了。
“你没事吧?”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脑海里聚拢,终于汇集成曾经第一次跟阿泽相遇时,一模一样的画面。
那个人笑起来灿烂得整个人都在发亮。大概180公分的身高,宽阔的肩膀,温柔立体的脸庞,脸部表情看上去很懒。头发两鬓是剃掉的,但是眉毛却被厚实的头发隐隐约约盖住了。呼,那么一下,他鼓起嘴巴把额前的头发一吹,然后微笑地看着大家。
时间就停滞了。
……
是阿泽。
眼睛失去了所有的焦点,一股又一股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控制不住自己。
今天是第2100只纸鹤,那是阿泽,他回来了。
“喂,你为什么哭呀。”
“海龟先生,阿泽回来了,重新跟我相遇了。”
“这不是很好嘛,你哭啥作甚?”
“可是阿泽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是我们的秘密。
前阵子,我们不仅见过幽灵,还试图把幽灵给召唤上来……
没想到,阿泽回来了,召唤成功。
在别人眼里,升上高中后的我,仍然被划分为“不一样”的那一类人。
跟阿泽见过最后一次面的那一年,爸爸跟妈妈离婚了,不久之后,我跟爸爸就搬到了这座城市,带着鲸鱼先生还有海龟先生。
鲸鱼先生是我的一只玻璃杯,海龟先生是我的布偶。
因为性格开始变得孤僻,只有它们能跟自己相伴。
我的家在市区残留的颇有些年代的居民楼里,每天傍晚放学站在楼下眺望那枚破旧的窗台,总是显得非常落魄。
不过好在,没有朋友可以带回家,这是最后可以感到欣慰的事情了。
在上初中前,我的家只是在一个南部城镇而已,每天早晨出门都能目睹对面的阿姨在油条摊前支着大长筷发呆,然后叮铃铃响的自行车会从街道上穿过。可是妈妈向往繁奢的大城市生活,三番两次跟爸爸吵架,富有诗意地骂爸爸就像一只囚鸟。
“你这只鸟!”现在想起来,总是有点略带色情的好笑。
印象里妈妈的性格很刚烈,喜欢穿着大红色的高跟鞋,十厘米那么高的鞋跟。每次在看见妈妈回家把高跟鞋脱掉的那些动作里,总幻想妈妈随时会抄起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向我砸过来,重重地磕在我的脑门上。
老会幻想。因为小的时候偷穿了妈妈的高跟鞋,咯嗒咯嗒地来回走着,还抹了妈妈的紫红色唇膏,胳膊差点被妈妈掐出血来。
出生之后妈妈就不喜欢我,因为我长得不够漂亮。“鼻子那么塌,一点都不像我。”妈妈总是抱怨。妈妈也不喜欢爸爸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小城镇,最后妈妈跟爸爸离婚,跟一个城里男人跑了——
我和爸爸一点都不恨妈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只是,从此以后我的心里就落下了阴影,妈妈在骂了我几百次“克星”后就走了,还没有疼惜地跟我说“阿绿才不是克星,阿绿跟大家一样”,就走了。
给我留下了阴影,也给爸爸留下了羞耻感。爸爸觉得不能再让人瞧不起,硬把家从城镇搬到了大城市。
就这样住进来了。
长期以来,吃饭睡觉逛街看电影这些事情都由自己一个人完成,时间一久,又会觉得自己是妖怪。
直到上了高中,性格上的缺陷仍然没有得到弥补。
自卑,不爱说话,不喜欢交际,跟其他男生说话就会结巴冒冷汗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一紧张就会胡言乱语语出惊人。时间一久,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自己的外表似乎阴郁可怕,行为也常常无法预测——
好比我选择搬进了灵异学姐的寝室。
作为市重点高中的城园高校,一直以来都以苛刻的纪律还有严谨的校风着称。另外,还有让人谈之色变的学校怪谈——
池塘幽灵传说。
当初城园高校起建的时候,为了拥有安静的学习环境,煞费苦心地远离闹区,坐落在偏僻的郊外。临近一千米有一条繁华的美食街,除此之外其他周遭要么是正在修建的楼房,要么是田野荒地。
荒地上,有一个池塘。
说是荒地,却有一块区域非常茂盛地长着一片草地,草地中间便围簇着那个池塘,旁边还有一棵挺拔的百年枯树。像是有灵魂般活着,很奇怪。
第一个见到池塘里的幽灵的人,是往届的一名高三学姐。
我与猫田见过她。
曾经在初三填志愿之前,为了鼓舞斗志,班级曾组织同学们到城园高校进行过一次参观活动。记忆中,也是雨季到来的时刻。校车的玻璃窗外淌满了蜿蜒的雨水,我在睡梦中颠簸了许久,才到达城园高校。
“别睡了,一脸死相!什么鬼地方!在荒山野岭!屁股都快坐裂了!”猫田用手肘狠狠地把我捅醒,在我还没缓过劲时又生猛地摞了一句,“这里是古代做作少女的深闺房吗!”
实在是偏僻。
就在我们走下车撑起雨伞时,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愣住了。
城园高校门口停着一辆精神病院的救护车,正在鸣着笛。一名女生疯疯癫癫地嘶叫着,被众人押送到救护车前,头部被使劲地按着撵进去。车门便关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雨中大家纷纷讨论起来。
“打听到了,好像是高三生读书读疯了?”
每一年,城园高校苛刻的纪律使得升学率迅速猛增,但也使得一些学生压力倍增,每日思绪紊乱。
“不是说看见幽灵了吗?”
这个说法直到我考上了城园高校,才在耳尖者的口中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