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去的时候,你去医院探望了尼奇。事实上,你不想去,你认为自己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探望尼奇只是众多困难之一。和尼奇在一起,你总是很迫切地想要对她倾诉苦衷、倒尽苦水。她安详地躺在上浆洗过的床单上,好像已经做好要去赎罪的准备,和她交谈很轻松,向她吐露心事也感觉不到什么压力。这些年来,你对她讲了太多的事情,例如你拒绝别人的求婚,你感觉受到的欺骗,你如何促使丹尼与恋人分手。但你没得到过回应,没听到过她的评论,甚至没有让你反省的话。
但最近,你的生活堕落。你的弟弟死于事故。你的宿命。
你对他的不忠和背叛。你要从何谈起?
无论怎样,你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探望她。你有负罪感。
你刚和父母去了墓地,那是晚春晴朗的一天,早上十点来钟,外面很暖和。火葬场旁边有几棵树,零星的花瓣从树上飘落。
在墓地里,草木丛生,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宛若乡间的花园。墓碑坚实地立在地上,让人感到不安,下面便是死者。丹尼去世已有十七个礼拜了。
你父亲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瘸一拐地到处走,什么都不做,也不说些什么,只是偶尔清一清嗓子。你看着他绕着丹尼的墓走出了一个紧凑的圆,不多靠近一步。他棕黄色的头发里夹杂着斑斑白发,络腮胡子上还有盐碱渍。你突然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他也是快到七十岁的人了。你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喝了一口又一口。他眨着眼睛,好像眼睛里进了沙子。你母亲在丹尼的墓碑旁放了一罐李子果酱,她吻了下自己的手,然后又摸摸墓碑。她走向你的父亲,握住他的手,把它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们互相依偎着。“咱们一小时后见,”
你母亲对你说,“别着急。”
你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小草正奋力地在光秃秃的墓碑旁扎根。这里还放着卡片和礼物,都是新送来的。有一听没打开的啤酒,一把插在土里的一次性餐叉,一个长着绿色头发的可笑的塑料娃娃,还有庆祝活动后留下的垃圾。这里还有留言,就像周末钉在他房门上的便条一样——内容蹊跷又琐碎。“丹尼,你小子非常出色,你这个白痴。希望你现在平安无事,烂醉如泥。麦奇。帅哥,我还欠你一品脱百思特酒。”
几分钟后,你转身走出了墓园,穿过停车场来到了医院后面。
尼奇还待在那间她住了好几年的病房。像以往一样,她仍旧被照片、泰迪熊和鲜花簇拥着,床边的桌子上放着她的CD机和她十来岁时听的那摞专辑。你放进去一张开始播放,你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厌倦“快乐小分队”的歌。你坐下来,从床头柜上拿起梳子,梳了梳她那绺头发。她的秀发依旧美丽动人。
你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觉得面部刺痛并流下口水。你强忍住,直到不适感消失。你很惊讶,因为你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你的胃很健康,而且你几乎从来不生病。你又拿起梳子梳着尼奇柔亮的秀发,梳开了一绺打结的头发。你看着她躺在那里,她金色的细眉毛,她的塌鼻子,她眼睛周围光滑的肌肤。她与你年龄相仿,但看起来像个女孩,脸上洋溢着幸福而不谙世事的神情。你又感到一阵恶心。你放下了梳子,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直直地盯着病房的门。
不知是哪儿来的无名火,你突然想狠狠地抽她一巴掌。你对她感到愤怒,她的漠不关心,她的优柔寡断,她不肯醒来开始新的生活,又不肯干脆一了百了。你认为她肯定有选择的余地,她脑中有点点闪烁的火光,或许它们可以被点亮,可以发挥作用,然后唤醒她那具荒废已久的躯体。这些年来,所有来探病的人都好像被劫持在这间病房中,等待着被那最为渺茫的希望救赎,他们对她无能为力。多年来付出的信赖与金钱,只为让她再次醒来。
低头看着她,你记不起她的样貌,只记得极度的恐惧——她在荒野里大口喘息,她跪在地上,胸部剧烈地起伏,她的气管发出“咝咝”的声响,雪花从她身边被吹起。你记不起她的声音,只记得她对你喊:“接着,苏珊!”她把篮球传进后半场,这样你才能进球得分。你记不起你在厕所向她借卫生巾时她发出的笑声。
但是你记得丹尼。你记得自己用一根手指一颗颗地数着他的乳牙,并摇晃他松动的门牙。你还记得你们在学校的时候,嚼完牙科锭剂后在他牙齿上显示出的刷牙后残留的牙菌斑。你记得他翻书的样子:捏起中间几页然后再一页页折上。你还记得他在痛饮一番之后青色的眼窝,还有他每次打喷嚏都连着打三个,不是一个或两个,总是连着三个。你能记住有关他的所有生活细节,挥之不去,而这些已经没用了,那是一本冗长的百科全书,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但她还躺在那儿,面色红润,她的头发每天都在长长。
尼奇仍然和生活有着细微的联系,轻轻地握着那属于当下的恩赐。
当你坐在那里,努力让自己不再烦躁地想要揍她的时候,一名护士进来帮她揉腿,并往她的眼睛里滴些生理盐水。护士认出了你,问你最近过得怎样,感谢你这么多年过后仍来看望尼奇。她漫不经心地和你聊着天,她说尼奇绝经了,他们做了些检测,但没得出什么结论。这可能是更年期早期症状,也可能是骨髓流失的表现。她开始用医用纱布清理她的食管口残留的食物,“看,尼奇,你的朋友给你梳了头,”她说,“她人多好啊!而你就像睡美人一样。”
你在想护士是不是真的这样认为:就像中了童话故事中的诅咒。尼奇需要有人来帮她进食、排泄和哭喊,她的褥疮要处理清洗,她的血浓度需要时时被检测。她的家人会在生日时为她带来生日蛋糕,告诉她近期的新闻,并假装她没得紧张性精神分裂症。在这副躯壳内,她也许能感知一切,所有的声音,每次洗澡,那些阴郁的、不断重复的歌词。她的内心也许正在疾呼求救,只是音高超过了人耳能够识别的范围。“让我出去,把我从这儿弄出去。”也可能她什么都不知道。
护士站在床边,往她肿胀的环形伤口处涂药。你咬着下嘴唇,对她满心怨恨。你想冲着她的脸大喊大叫,用大头针扎她的脑门儿,只要她能有些反应。你想对她尖叫,因为她不是丹尼。你起身走了出去,这一天中的两次探望,你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更糟——是你刚去过的开着花、种着树的墓地,还是这个躺在病房床上的躯壳。你认为生活就是个笑话,它毫无价值,也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
你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泡了一壶草本茶,你和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屋里很冷,窗户上挂着水珠。你的父母并没有注意到此刻你在这间房子里所感受到的寒冷,南方的生活让你变得更娇弱了。你可以听到父亲在楼上的画室里大声踱步,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猛地拉开药箱的抽屉,然后又用力地关上。“又在找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你妈妈笑着说,她眼角的细纹也随之加深。她很疲倦,你能看出来。她的皮肤异常的干燥,头发也白了很多。丧子之痛让她活力尽失,光彩不再。但她仍旧笔直地坐在炉灶旁的椅子上,羊毛衫上点缀着亮蓝、明黄色的斑点,看上去与房间十分和谐。
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样:在花园里、河塘边或是满城跑着购物,无论她在哪儿,她总能很好地融入周围的环境。有时候她好像消失不见,但只要她一动,比如取个东西或做点什么,你又会看到她,你会惊讶于她完美的伪装。你总想问问她是如何从容地接受周围的一切,又是如何轻松地融入其中的。
她和你的父亲是两个极端。你的父亲爱自夸,整天哼着小曲儿吊儿郎当,而你的母亲娴静且平凡。他们就像小鸟,一对相偎相依的小鸟。
你看着她搅动茶壶,把一个过滤器举在杯子上方,一股黄色的液体准确无误地流进杯子,没有一滴溅在外面。“要蜂蜜吗,宝贝?”她好像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但她知道你爱喝,早已经把蜜罐递了过来。
你更小的时候,她尝试加入佛教,并做了几次闭门修行,只留下你父亲一个人操持家务,长达三周的时间里她音信全无。有时候你甚至猜想她抛下了你们一家人,不——是抛下了他,因为他总是那么强势。一般在她回家几小时后,家中就会恢复往日的热闹:床铺清理了,面包盒也填满了,她会谈论些瓶瓶罐罐、洗洗涮涮的问题和喘气的方法。你父亲开玩笑说她在间接地埋怨他的家酿酒和烟卷,但你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她一回到家,他就开心得要上天。你经常能看到她在院子里的榆树旁沉思,盘着腿,穿着她的软帮皮鞋。
她每周都陪你去健康诊所找迪克逊医生看病。她从不去城里打发时间,每当你回到等候室时,她总是在读《读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