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卡斯特贝克阴冷的房间里,安妮特忙着整理剪好的鲜花。她用细线把它们捆扎好,然后搬到货车里。在驶过老城的途中,毛里一直很沉默。“我有心事,”当她问他是否感觉不舒服的时候,他回答说,“我有些个人的事情需要解决,我内心很矛盾。你是女孩子,你不会明白的。”她怀疑毛里是不是恋爱了。也许,他在考虑参军的事情,当初文森佐动身去阿根廷的时候,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那让他们的母亲很担心。经过堡垒时,后视镜贴撞到了旁边的货车上,镜子被挤碎了,警报器也响了起来。她的哥哥嘴里咒骂着,双手用力拍着方向盘。安妮特退缩了一下,他把她抱下来,撑起了帆布摊子,没有任何仪式或表演,没有亲吻她,就离开了。他也没有开玩笑,什么气死妈妈啦或是加入国际军团,也没有取笑单相思或是他旺盛的活力。安妮特想,可能是为了电影院的玛利亚吧,她可是所有青年男子的梦中情人;或是在斯维特拉询问处工作的罗马娜,她有一头妖艳的红发,很像市长的情妇。
烈日下,鲜花开始发散出它们神奇的嗅觉诱惑,“买吧,买吧,为了婚礼,为了诱惑。”到处都充斥着平日的喧嚣和流言。艾丽玛告诉她,市场上出现了一个古董摊,专门为了吸引游客,那里卖些钟表啦,用弯曲的硬币做的天使啦,旧明信片,旧照片和旧玻璃器皿之类的。在旧木箱里,木制的宗教圣像忧伤地望着古人。“只是一些绳子和弹簧,大多数都是些废品,不值一提,”艾丽玛说,“可大家还是围在那儿,搜寻陶器和威尼斯高脚杯,我觉得无聊死了。你想喝点可乐吗?”她的响板鞋和地面撞击出轻快的旋律,她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时不时地会从鞋身里跑出来,头发上的汗珠也嗒嗒地往下掉。安妮特在心中描述着每个从这经过的人,有人在品喝着咖啡,有人在吃着点心,有人提着篮子,有人停下来整理长筒袜,有人在购物单上画下横线。
她在那儿等着,脑子里一直想着那台新电视。她想着它播出的节目,想着当它关掉以后发生的事情。各种节目一直不断地被塞进去,可是它是怎么应付这些的?马塞洛叔叔说,电视机不过是装着光和信号的魔术盒,是一个微型电影院,在那里人们可以表演。可她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出现这样的画面——电视机关掉后,里边所有的人立刻躺下睡着了,或者,仍然过着各自的生活。也许昨晚她醒来时,就是这种状况。可是,他们是否意识到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们呢?他们是否根本没有发觉自己被囚禁的状态和缩小的体形呢?他们知道自己被俘虏了吗?
无论什么时候,当开关扭开的时候,他们就要立刻起身,尽情演出。是不是电视机的地板上也早有用粉笔画好的标记,他们只需要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就行,就像小学生们在表演宗教戏剧时那样?如果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些,出于直觉,他们会不会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正如她感到的那摆脱不掉的贝斯提亚的瞥视。
微风吹来,夹着桃子和猪油的气味。一位妇人停下来,为她生病的朋友买了一小束花。她说,这位朋友做了子宫切除手术,是八次生产的代价。她并不赞同国外医生主张的妊娠终止,上帝保佑这些可怜的孩子。安妮特思绪飘荡,没有听到这些话。她知道,妈妈一定反对她对电视机如此痴迷,认为这是误入歧途,她会生气的。她更希望安妮特多花费点精力在做善事上。每当这母女俩为此开始激烈的争论时,妈妈更希望安妮特生活在另一个简单、纯洁、周而复始的世界里。“好女儿,你正在往迷宫里走,”妈妈总说,“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走出来?你又想走到哪儿呢?”然而,安妮特无法停止,她沉醉在自己的思想里,整个世界充满了迷惑,正如它本身一样。
也许,电视机里的人讨厌人们这样盯着他们,正如安妮特的妈妈厌恶那些过路人,总是在经过的时候窥视她们家一样;也许,电视机里面的人害怕机器的开关被关上,那样他们就完全陷入了黑暗,他们会撞到电视机的壁墙上,相互冲撞着,或许会磕到别人前额,或许会踩到别人的脚。他们被锁在里边,和电视世界中的所有生物和罪恶以及咆哮的太平洋生活在一起。
她突然有点头疼,这还真是个问题啊。如果人们都在电视里互相观察彼此的生活,那么是谁在看电视呢?这样一来,又会有多少个电视的世界呢?电视机里的世界会不会没有止境,就像荷兰的油画一样,当你想看看窗子后面的风景时,推开一扇窗子,看到的却是另一扇窗户。世界上是否存在着一个长长的玻璃走廊,它容纳了所有的电视屏幕?
艾丽玛拿着可乐回来了,饮料冷得她都快握不住瓶子了。
“快,拿着!我的手指快粘住了!”她们俩在花摊的布篷下面喝着饮料。安妮特的嘴里沁满了甜蜜的味道,嘴巴里咝咝地冒泡,微微地牵动着鼻腔。艾丽玛拍拍安妮特的肩膀说:“听着,我们应该散开你的秀发,它们太美了。你总是把它编起来,要不就遮着头巾,真是太可惜了。来,我帮你弄。”她解开头绳儿,轻柔地散开那束长长的发辫。“你们家有电视机吗?”当她给安妮特梳头发的时候,安妮特问她。艾丽玛嘟囔道:“没有,亲爱的,我们家买不起,如果能买得起的话,我们宁愿买台洗碗机,那个最实用了。很多人租我家的房子,可他们连厨房的水龙头都不会用。”她把一缕头发掖在安妮特耳后,说:“啊,明天我要带些护发素,给你的头发增加光泽。
也许将来我会开家美发店,因为现在根本没人买我的纽扣。”
安妮特喝完了可乐,她想象自己缩小了被困在电视里,里边既不像是子宫,也不像是衣橱,更像是个令人感觉到幽闭恐惧的空间。它没什么气味,也许有种电线或灰尘烤焦的味道,就像是铁被烧红时的那种味道。她拼命寻找出口,窗子或是一条细缝,可是根本没有通往外边的路。如果艾丽玛也在里面的话,她一定能找到门或是电视机后面紧挨着电线的塑料斜槽,打开它然后逃出去。她可以立刻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继续往哪个方向走,她就是那样能干。就算在还没有干的油画《耶稣受难像》里,贝斯提亚也知道怎样运用释放机制。他能倒出体内的邪恶,变得猛烈而恐怖,他的邪恶流散到各处。最可怕的是,如果安妮特真的被困在电视机的地牢里,而她自己却并不知道,她就会这样被整个世界遗忘。她肯定不是真正的安妮特,一旦这种念头侵入她的脑海,她就很难摆脱掉。
下午毛里来接她的时候,心情好了很多。他呼唤她:“长发姑娘,长发姑娘!我来救你啦!”他咯咯咯地笑着爬出货车,开心得像个小学生,他的手指穿过安妮特散开的头发。他拉着安妮特轻轻地舞蹈,又让她向后仰,将她环在臂中。艾丽玛隔着海石竹花叫道:“嘿,安妮特,我觉得你哥哥一定喝多了。”毛里心不在焉地收着摊,花摊被他整理得啪啪作响。毛里开着车晃晃悠悠地驶向温室大棚,有时候,他会来几个急转弯,像是在躲闪路上的障碍。“货车出问题了吗?”安妮特问他。“是,它又不是法拉利,也不是奔驰!”然后他又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她开始觉得艾丽玛是对的,他一定是醉了。
他在花园门口停了车,转向安妮特,双手搂住她,问:
“你是为我散开头发的吗?你还是爱我的。很抱歉早上我生气了,吻我一下,每个人都会愿意的。”她转过头去吻他的脸,吻到的却是他的嘴。他的嘴像颗柔软、滋润的水果,吻她的时候,他的嘴唇湿湿的、软软的。他衬衣上散发着若苦似甜的香气,有点像杏仁和洗洁精的气味。有一秒钟,她感到一种悠悠的眩晕感,难道这就是接吻的感觉吗?毛里松开了她,说:“哦,在大棚里不能触碰舌头,除非你想让恶魔来找我们。”他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很严肃。他并不是在折磨她,可安妮特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货车又开始它蜿蜒的旅途了,突然在一个砖砌的办公室外边来个急刹车,然后熄了火。毛里打开车门,跳了出去,他的靴子砰砰地敲着地面。马塞洛叔叔为安妮特开了车门,牵着她的手,扶她下车。“很抱歉,我不该让他开车的。快看看你闪着金色光芒的秀发,是要去为我们的植物进行光合作用吗?”
安妮特挽过叔叔的胳膊说:“我觉得毛里可能身体不舒服。”叔叔叹气说:“是啊,很不幸,他吸了太多有毒蒸气,所以变得有点笨。毒气都粘在他的袖子上,可是他就是不换衬衫,可真是个傻瓜。他把氯仿弄得到处都是,现在,他正在毁坏自己的大脑,真是太疯狂了。”叔叔又叹了口气,叫了毛里一声,他正哼着华尔兹舞曲,在石榴树旁起舞呢。“傻孩子,快去到处走走,给那愚蠢的大脑一些新鲜空气吧!去挖个洞或是跳几下,运动一下,我不会介意的。”
安妮特七岁的时候,因为要拔掉四颗臼齿,医生给她用过这种气体。医生用面罩盖住安妮特的脸,喷进嘴里这种气体,让她感觉不到疼痛。当时似乎只罩了几秒钟的时间,可她的妈妈说其实花了更长的时间,是这种气体让她觉得时间变短了。
回来后,她却疼得很厉害。“毛里会变好吗?”她问。马塞洛叔叔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当然啦,小公主,但他会头疼得很厉害。你呢?昨晚没休息好,今天早上感觉如何?很抱歉我打扰了你。”
他们走进工作间。安妮特感到微风吹过,这两扇锡框的窗子,只要有风,就会被吹开。她又闻到了那种又苦又甜的气味,那气味进入她的喉咙,又仿佛被棉花塞住了。除此之外,便是泥土、虫子和肥料的气味。她听到一个金属瓶盖被拧上了,当它被放置在桌上时,她又听到了液体流动的声音。“我必须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不能让你哥哥找到。”屋里的风把墙上的纸吹得紧紧贴在墙壁上。安妮特想,明信片上的英国小仙女是不是也一样绚烂。
叔叔告诉她,在与蚜虫的战斗中他们取得了胜利,盘子里的蚜虫都死了,它们的卵也中毒了。但是他们还得等待,看看花朵是否能经受得住如此强的药效。叔叔轻轻捧过她的脸,在她两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接着感叹道:“拯救和伤害的界线很难判断。我们应该努力采取措施来解决问题,可有时候,努力的结果会令大家失望的。娜塔,我只希望我们都做了正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