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身不由己的呼吸,为了你不停跳动的心脏——你一直试着应付生活;为了一切需求与目的,为了一切外在的东西——你的身体行使着自己的职能。你每天早上起床,洗脸,走到画廊,工作。你没有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对着街上的陌生人咆哮。你正在接受这个世界,甚至还买了一本关于丧失亲友的书。上个星期你发现自己在水石书店的自助区书架上抽出一本淡粉色的书,然后发现售书小姐把书划过柜台,拿着你的卡,要你确认一下金额并输入密码。或许你认为这会帮你痊愈,抑或你认为这会帮你一步一步地接近悲伤,认为这本书足以描写出你的悲伤。但它没什么用处,一点都不真实,也毫无意义。这些文字从你眼前掠过,没有描写出你的状态。因此你远离了它——把它捐给了石南树丛中的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是觉得可以像研究怀孕或者木工程序一样研究死亡,是觉得能够找到“逝去的异卵双生兄弟”这一章节并在页面空白处做些笔记,还是觉得它真的可以帮助你?
你想得到帮助,想过自己的生活,想重拾自我——这个自我并不是仅仅拥有肌肉、结缔组织、神经末梢和感官,也要拥有灵魂,和曾经的个性;你想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为了这个目的你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伤痛、不适、冷漠、不安——切东西。你一直努力激活自身的细胞,冲击它们重生。毕竟,在医院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做的——先是冰冷的仪器放在胸膛上,然后光线照进毫无反应的眼球。你已将自己的皮肤拧红,你连续几天不吃东西,直到感觉饿极了,才吃一点。蓝纹奶酪也好,生鱼也罢,只吃味道重的食物。在吃了十年素食之后你又开始吃肉了,吃下去的很少,只是慢慢品味舌头上湿熨般的感觉。不论鹿肉还是肝脏,每每在食品店里面你的眼睛总会盯着那些大块厚重的红肉,那些放在白色托盘里面真空包装的整块红肉。你回家的时候,这些肉在你购物袋的最下面,受到塑料包装的挤压流出粉红色的液体。
你尝试着激起情绪,你已和周围认识的人都说了狠话——你的同事安吉拉,还有你的伴侣内森——好像你想打架一般。
你看到了他们惊异的表情,这种表情进而化作同情。他们拥抱你,向你道歉,好像你的爆发是他们的责任,也好像在为你的行为找理由。“你感觉很痛苦对吗,”他们说,“你很想念他。”
安吉拉很友善,她在事故之后给你放了假,暂时不用去画廊工作,但你没有接受她的好意。你变得很奇怪,不出席任何活动,也完全不在意重新北上的即兴旅行。你也不理会自己的摄影:能够赚钱的业务还没有完成,你的徕卡照相机和昂贵的数码相机装在闲置房间的工具包里;还没有用过的摄影棚已经花费你不少钱,胶卷放在冰箱的最里面,与黄油和培根挤在一起。艺术圈内已经有足够的流言飞语使人们了解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使人们更加体贴你。最近,内森告诉你你在睡梦中哭着醒来并打了他,然而你根本不记得这回事。他的耐心真是非比寻常,容忍你从丹尼逝去的梦境中醒来时的行为。
但你不值得他对你这么好。你的行为比这更恶劣。你发现了可以使你感知,可以使你感知存在的东西:性爱。这种性爱不是固定感情基础上夜晚的例行公事,而是不正当的、危险的性爱。它充满新奇感却也留下伤痛,是世俗与道德的裂缝中的经历,它很陌生,让你窒息,却又欲罢不能。
你一直在寻找其他人,你发现这个男人能使你的身体产生热切的原始欲望。现在就约会未免过于草率了,但你想要更多。你想用手抚摸他的皮肤,用鼻轻嗅他的气味,用舌感受他的味道,用身体体会他的动作。他富有魅力的嘴和上唇就像飞行中的小鸟,他努力将自己液体中的精华推到你身体里面。你知道其中的风险与危害,但这些似乎无关紧要。这对你来说是恰当的,因为他让你想起了什么是人性。
你和你的伴侣内森在一起已经六年了,你有时确信自己爱他,有时对他漠不关心。奇怪的是,只有和另外那个男人一起云雨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到自己对内森最深厚的柔情与怜悯,好像只有伤害内森才能使你觉得他不是与你毫不相干的人。
他爱你,从你们在一起开始他就从未停止过对你的爱。上几个星期他一直尝试着温柔地控制你的情绪,捕捉你的悲伤,为你提供支持与帮助。他说话很轻,好像怕吓到你。他整天定时地叫你的名字,带花回家,打扫房间,做饭。他很细心地照看着你,但从不强迫你,即使那些事很令人担忧:吃肉,鬼混,在本应在家的晚上待在画廊,多次在石南丛疯跑直到呕吐。他当然担心你,担心你的健康,担心你的情绪,担心弟弟的事故带给你的打击。他担心他以前了解的那个女人永远消失。他没有说“亲爱的,为什么你不去看一些同样沮丧的人”
或者“你也真的该为了信誉完成工作”或者“苏珊,请回到我的身边来吧”。虽然你知道他也爱着你的弟弟,他也怀念他们曾在一起熬夜,喝威士忌、打牌或是看邦德系列的电影,怀念他们一起骑自行车或是在去小丘陵的路上走在你的两边,但是他从没在你面前哭过一次,而是将自己的悲伤隐藏起来。
现在的你和内森生活在一起却置身事外,这不再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只有吃饭、睡觉和付账编排而成的舞蹈,和两性关系中机械的结合而不在乎对方是谁。和你一起生活的人是一个善良的陌生人。
如果丹尼知道了这些——如果奇迹可以让丹尼回来并再次赋予他完整的躯体,然后告诉他你对他的死是怎样的反应,他会明白的。他会大度而稚气地微笑,或者大笑,或者将你拥在怀中说:“灯塔消失了,船长。小心礁石,礁石!”或者说其他同样可爱而稚气的话。糟糕的是,他是真正能够理解你的人,有了他的同情,你就不会回复到原来的你,不会如此辛苦,不会如此想念丹尼,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不会如此,丹尼会精准地看透你,会清楚地了解你的感受。如果丹尼还活着,我们没有必要告诉他什么是错,他自己就会知道的。
你的弟弟比其他人褒奖的还要聪明。他不说脏话,交换牛奶杯时不会大发脾气。他从来不用去看迪克逊医生。他是个安静的孩子,是傀儡,是“从属”。总之,他拥有一切力量。
这种联系很难解释清楚。上学时其他孩子们会让你们解读彼此的想法,“苏西,丹尼在想什么呢?”“丹尼,你姐姐的短裤是什么颜色的?”“唔,你能让这个铅笔盒悬浮在你们两个之间吗?”“你能感觉到她的敲打吗?”好像你们两个之间会通灵似的。
或许可以这样解释。你一直都很喜欢火,在你成长的小屋中你总在壁炉边上看,早晨擦洗栅栏,晚饭前给炉子添煤,晚上收拾炉灰。你讨厌别人来做这些事,尤其是你的父亲,因为他经常做。父亲总是告诫你离火远一点,不让你把火生得太旺,浪费煤和柴火,而挖煤、砍柴、堆放燃料都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苏西,你这样会把烟囱熏黑,我还得再涂油漆!”
你并不是纵火狂,也不是沉溺于召唤出火那稀薄但强有力的灵魂、放纵贪婪的胃口所带来的刺激与兴奋,只是你从小就与火结下不解之缘。
你从不怕火,从你爬过闪着火光的壁炉开始就不怕。记得那次,防护装置掉了下来。你伸出胖乎乎的小拳头靠近火焰,用手拿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拿的是没烧焦的一头。一分钟后,妈妈到的时候,你仍然拿着它,她手中的洗衣篮掉落在地。“哦!乖孩子,乖孩子,小心啊!”妈妈边说边有点犹豫地靠近你。当你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手中的木柴掉了下去,碰到了你的腿。然后你明白了什么是“红突触盛开”,这很疼,这种疼痛可以直接从伤口看出来。现在伤疤还在膝盖上,光滑而白皙,形状像蜘蛛网。
然而,哭声最大、喊声最焦急的人是你弟弟,他在隔壁哇哇地哭喊,哭干了眼泪。他没有看见整个事情的经过,却没少参与这个事故。“哇——哇——哇——”他大喊着,“苏西”他高声尖叫,放声痛哭,揉着伤口,直到妈妈走向那边抱起他,把他的膝盖浸入冷水中才罢休。这是第一次你们之间联系的证明。
此后,丹尼很紧张。每当有火花像导弹一样从火堆中迸出,落到地毯上,或是一粒热热的煤渣掉到他的大腿上,他就会踩它、拍它、猛击它,直到这点小小的污迹熄灭掉。相反,你会捡起它并用拇指和食指把它弹回到炉火中。十几岁时,在聚会上你能巧妙地将手穿过蜡烛的火焰而不被烧伤,丹尼则恐慌地把蜡烛固定在地上。他很渴望在火旁边,但靠近火时又感到头晕目眩。他喜欢看你在旷野上点燃金雀花枝,或是生起篝火,或者在邻家农场的稻草人旁边点起小小的火苗。他喜欢看你在小屋里生火,你用报纸引燃,橘黄色的眼睛在世间一切事物背后闪闪放光。当报纸变为棕色,火焰燃起,你把报纸塞进烟囱,丹尼则眨眨眼,走出屋子,然后又回来。
现在他走了,而你还在。你试着从混乱中找到自我,试着找出构成你自身的一丝一缕,以便从混乱中理出头绪,以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大体上说:你是,或者说曾经是,双胞胎之一。你喜欢火,喜欢小牛肉,喜欢那个和你亲热的男人的海鸥形嘴巴。你没有从书中找到慰藉。由于你天赋异禀,也由于你的父亲,艺术界无人不晓你的大名。你遗传了妈妈的牙齿,还有她黑色的痣和黄玉色的胎记。你是妈妈子宫里左边的胎儿,是命好的胎儿。一天晚上你弟弟骑着他的山地车走错车道,他骑到摩托车道,然后永远地离开了;而你还以某种方式活着,仍有心跳,仍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