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伤心也伤身,君不见古人都是将相思与病连在一起称之为“相思病”的吗?上天给了我遇到从嘉的机会,却为何又要给我那么多纠结的痛楚呢?我就算能封刀隐世,又怎么能做到封心隐情呢?欲哭无泪大概就是就是我如今这样的感受吧?可若他无情,我还可以断然离开,但他却情深一如往昔,我又该要何去何从呢?
恋君情深双泪垂,恨不相逢君未娶!
我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面对我此番的苦笑连连,哥哥与小逸逸都只能沉默着陪在我的身边,一筹莫展。
我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口误不断常常招惹是非,但我却好怀念那时候心思单纯无所忌讳的自己。现在的我,初尝****万般愁,眉宇间总隐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不再笑逐颜开眉飞色舞,一般很少说话,就算偶尔开口,说起话来也总是欲言又止满腹幽怨,我甚至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了。
荷池旁,一袭白纱裙在风中肆意起舞,青丝飞扬的周围总有种淡淡的辛夷花香萦绕不绝,沉静的面容不现悲喜没有哀乐,似不为任何世俗所动,然而一阵微风拂过,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分明已为某种情感所困惑般,淡淡的溢出一丝莫名的忧伤。忽然,一条金黄色的锦鲤悄悄的由水底露出头来,又很快的欢畅着摆尾游开。它倒乐得自在,却惊了这原本平静的池水,也惊了池水里娴静但略显寂寥的倒影,清丽的影像顿时裂了一池,破碎的四散荡开。池堤旁含烟拂露的柳枝,一条条柔柔的一直垂到水里,随风不时轻拨着池水,漾出一圈一圈的细纹,映着半轮嫣红的朝阳形成一副绝美的写意画。画儿虽美,可总也入不了立在池边人的眼里。我出神的望着水池里自己的倒影,望着倒影由四分五裂的细碎又悠悠的摇晃着回归原位,慢慢的组合成先前的完整景像。何时,我也能回到从前,做回那个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自己呢?
良久,我才收回心神,轻抚着随意绑在头发上长长拖至胸前的发带,抬眸望向水池中央。荷池,顾名思义,就是种植了很多荷花的水池,此置盛夏,正是“翠盖红幢耀日鲜”的好时节。眼前,一片亭亭绿盖的荷叶中间,两只火红色的蜻蜓正在一朵盛着露珠的荷花上翩然展翅起舞,舞姿缱绻而蹁跹,欢快又多情。成双成对,自然满心欢喜,只不知它们,可否也能理解人世间那些痴男怨女的愁思忧绪呢?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我虽不用生死相许,但也时刻牵挂,又何尝不是煎熬至深?
放松身体,我轻轻倚在身旁的一棵柳树上,吐出一声几若未闻的叹息,心思却早已飘向那座馨香四溢的花园中……那月下并肩而拥、盈盈相望的一双人,那互诉衷肠、脉脉含情的一双人,也曾是怎样的相偎相依啊!
“你若不想去,回了便是,又何苦在这里暗自神伤?”哥哥的声音淡如池水,雅若青柳,可话里的关切之意我自然也听的分明。
“我如今是窅娘,若不去,岂不是拂了皇后的面子了?”转过身,我轻轻抿唇一笑。可就连我自己也知道,这样敷衍牵强的笑容,看在哥哥的眼里或许更加惹他心疼,但我只能这么做。若是不笑,难道真的要我哭给哥哥看不成?
今日皇后要举办一个宴会,庆祝从嘉身体康复。半个月了,从嘉这一病就是整整半个月,现在终于好了,皇后自然高兴。我自己也足足担心了半个月,如今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不是也应该喜乐一番吗?去与不去已不容我选择,为何不干脆兴高采烈的欢庆一下呢?自从那日看望从嘉回来后,我就奉旨搬进了这座“翩然殿”。殿名是临时换上的,听说是从嘉的意思,他的话我自不会违逆,更何况这座宫殿也的确合我心意,何乐而不为?
这期间,我一直呆在殿中,哪里也没去,哪里也不想去,从嘉也没再派人宣过我前去相见,我自然也不会随意探望。这古代本就没什么可供消遣的方式,不过就算有需要去做的事,我现在也完全没有心思,就连弹琴也是不愿。只每天来这片后园的荷池水榭上闲呆,且一呆就是一整天,到最后,小离和小韵都已习惯性的将日常饮食往这里送了。哥哥与小逸逸更是寸步不离,但小离和小韵在时,也都隐了身,只等她们走后才又现身,不曾露面。就连仲寓也只见到过化作蝴蝶的小逸逸,但他们每次也只限打个招呼而已,并不闲谈。
说起仲寓,他倒是已来过我这里好几次了,一般每隔两天他都会来一趟。每次来时,他都给会我带来一枝辛夷,问他从哪里得来时,他却只笑而不答。我只知道,这皇宫虽大,有辛夷的地方却少,目前我只在画堂里见过,也并未听闻别处有栽,可自从上次我路过画堂令辛夷重开之后,宫中虽未再明文禁令,但越发不见有人敢私自靠近了。然而,在这种暗规已悄然形成之下,仲寓又怎么敢屡次破禁的?依仲寓多年来的乖顺行径来看,他没理由会为了这种小事而犯了从嘉的大忌的,然而这么多次的辛夷大大方方的送到我的眼前来,也并未见他有刻意隐藏什么,莫非别处真的也有栽?可不管别处有没有栽,他有没有为我犯他父皇的忌,我都打心眼儿里感谢他,毕竟他的这番良苦用心我还是懂的!
仲寓每次来时,我都会打起精神跟他说一些我经历过的自认为好玩的事情,有时候也会给他说一些这个时代里没有的故事,但更多的,是我在极力的逗他开心。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太寂寞了,一身的孤寞冷清,让我不由从心底里涌出爱怜之情,也难得他愿意与我亲近,我自然得让他多笑一些。平时除了读书写字,练一些基本的强身健体的武艺之外,仲寓几乎一点乐趣也没有了。自从娥皇离世之后,他更封闭自己,甚至一年也见不了从嘉几次面,还都是在公众宴请时,高朋满座却关爱寥寥,更谈不上什么亲近了。
不知从嘉是不是不敢见到仲寓那张酷似他母亲的容颜,怕忆起了娥皇还是怎的,放着几步之遥的亲生孩子,竟忍心不去看他,也不多给点关心,就那么冷冷淡淡,也不怕影响了两人之间的父子感情。而仲寓也是,就算老爸平时再忙,也总该趁隙去请个安问个好,经常一起吃顿饭什么的呀?可他们偏偏就没有,也不知双方在执拗什么,互不干涉以至感情淡漠,就连仲寓上次对自己父亲生病时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关心,也能让从嘉感激动容,看来他们之间真的太久没有互相关照过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起仲寓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时,他只低头不语,表情似有难言之隐,我也就不便多说了。但当我无意中跟他说起李弘冀时,他却掩不住一脸的兴奋,说是小时候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大伯,但宫中每个人都好像有什么避讳似的尽量避免着提起他,就算偶有提及也都尽快的一带而过,并不深聊,这些年更不见有人提起,所以他只要一听到这位大伯的名字就相当的好奇。看他颇感兴趣,于是我便简单的跟他说了一下李弘冀的为人行事,和李弘冀后来遇到的境况直至含恨而终的简要经过,然后又顺便跟他说了一下李弘冀的心愿,说得仲寓沉思许久,默然无语。直到几天之后,他才又跟我说他愿意帮李弘冀完成心愿,绝不会让他灵魂不安的。乍听之下,我微笑不语,却欣慰的直点头。当初虽是无心聊起,但后来我却是抱着一丝希望故意对他说起李弘冀的心愿的,总觉得如果是他对从嘉说起这件事来,应该要比我合适多了,也相信他重情重义,一定会挺身揽下这项重任的。果然,他并未让我失望,心中也更加对他多了一些亲切。
“你若不想去,谁也强迫不了你。”哥哥看着我,平静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然而他的一句话,将刚刚神游在外的我猛然拉回到现实中来。从嘉,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了?他一定瘦了!病了那么久,精神又萎靡不振,不瘦才怪!上次在画堂听说他要来,我和仲寓只得匆匆的避开了,也不知他看到复又盛放的辛夷作何感想了?我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小离和小韵,可惜她们没有露出过半点口风,甚至在一谈及“辛夷”两个字时就讳莫如深,直接忽略假装不知。莫非上次到过画堂之后,从嘉又出了什么事了,宫里才避而不谈辛夷的?可若是这样,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感应得到呢?本想让小逸逸去探查一下,可是怕牵涉到从嘉的隐私,我又只得作罢。
想到这,我不禁又深深的叹了口气。皇后这次邀我,恐怕不只是宴请这么简单的吧?照理说,她应该不希望让从嘉见到我才对啊,为何这次她却一反常态,让派来的那个宫女跟我说一定要到呢?
暂且放下对从嘉的思念,我转过头凝神又去搜索起那两只火红色的蜻蜓来,只是这一次我不止启动了神识去感应,更启动了灵识去感知。它们,果然是对情侣呢!我不由开心的笑了,笑的和风细雨柔肠百折:“去,我为何不去?她想让我去,无非是想挫挫我的锐气而已。她是皇后,是这宫里的二把手呢,就算给了她这一点威风又如何?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她能搞出这么多事来,还不都是因为她心里头太过悲苦了吗?而且,这一去反而会解了我心中的结也说不定呢,如此,岂不一举多得?”话语里的苦涩我自己最清楚不过,哥哥小逸逸自也不会听不出来,只是我语调平和柔媚,轻松中又透着些许俏皮,听来倒多了几分顽劣,少了许多无奈。
这次狐媚姬要我去,一定是有着某种万全的准备了,但越是这样,从嘉若越能执着于我,说不定到时我真的能放开心结,跨过那道无形的看似不可逾越的壑沟呢。可若从嘉无视于我,说不定我也能说服自己放下执念,就此离去也不无可惜呢。但不管是哪种,只要能缓解眼前的僵局,解了我心中的结,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造化。其实看着哥哥和小逸逸与我一同伤悲,我也是于心不忍,却又走不出这片泥泞,反而越陷越深,偏偏哥哥与小逸逸无论如何也不肯独留我一人,所以越快拔离对我就越有益,我不能放弃任何一次有可能解脱的机会。
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我朝哥哥微微笑着,眨着眼问他道:“哥哥,青儿可美?”
“美,美的日月无光,天地失色。”哥哥静静的看着我,眼里尽是不舍。片刻后,他轻柔的笑了一下,徐徐的翻掌朝上,小逸逸一见,立刻默契的幻化成蝴蝶飞落到他的掌心,翩翩的扇动着双翅,掀起一丝丝凉风。
凝眸端视哥哥的双眸,我晏晏笑道:“哥哥又在哄我了。”说完,我低头面向小逸逸,轻轻推开哥哥的手又道:“小逸逸就不用去了,我自己能搞定的。”
“不行,这个没商量。”哥哥温柔的坚持将小逸逸轻轻放到我的鬓旁,举止慎重的怕一不小心就会轻易的伤到了我似的。
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眼中亦微嗔着轻责哥哥的小题大作,但却不再执拗,默默的接受了哥哥的好意。可心中仍不以为然,狐媚姬已没有了法力,又是在大庭广众的宫宴上,更是在从嘉的眼皮子底下,她就算对我有百般的刁难,总也不至于会笨到要在明面上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来吧?
哥哥微敛着眉,细细的打量了我,噙着笑,又百般不放心的交代道:“你虽有冰花芙蓉玉,可百毒不侵百邪莫入,但你仍要小心,切记狐媚姬可不是一般人啊!风逸虽在,也终究不是万能,你要时刻提防了,知道吗?若发现不对劲,就立即离开,切不可逞强。还有,李从嘉虽好,虽是这一宫之主一国之君,但我的青儿也是我的全部,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青儿啊!你切不可为了他而辱没了自己,勉强了自己,知道吗?”
哥哥白皙修长的手指沿着我的鬓旁一直缓缓抚摸到我的下巴,指尖柔软而温热,更带着浓烈的眷恋与深切的不舍,浓的化不开,深的不见底。
不知怎的,这一瞬间,我竟有些贪恋起哥哥的温柔来,不想离开,只想留下。他的温柔,没有天狼霸道的占有欲,也不似从嘉紧张的温顺感,而只是一味的对我好,让我毫无压力,却反而如鱼得水,温馨从容。
“哥哥真好。”轻轻的偎向哥哥的胸膛,缓缓的将手环向他的腰间,我微笑着闭起眼睛深深呼吸,尽情享受。
哥哥的心跳的很快,快的犹如我第一次与从嘉面对面的时候一样,快的仿佛快要跳进我的心房里。是担心我吗?我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哥哥。从嘉固然重要,我自己自然也同样重要,这一点我懂的。我只有保全了自己,才能好好的爱从嘉,才能好好的爱你和小逸逸啊,你们对我都同样重要!还有师父,我还要好好的孝敬他老人家,完成他老人家的心愿呢。我有这么多重要的人和事,我又怎会轻易的让自己有事呢?
收敛起心思,我告诉自己该动身了,哥哥越是对我好,我就越不能让他为我担心。缓缓离开了哥哥温暖的怀抱,带着一丝莫名的眷恋,我轻轻放开哥哥略显僵直的身体,微微退开一步。抬起头甜甜的冲哥哥笑了笑,我反身阔步离开荷池水榭,一路向着后园的出口而去。若再不离去,我怕我会就此留下,再不舍得离开。和风中,哥哥虚环着的双手仍然僵持在半空中,保持着我环抱住他时的模样,半晌后,他才又慢慢的将双手交叉着贴向自己的胸前,小心翼翼,若有所思。我虽已离去很远,却仍然感应着哥哥的一举一动一眉一眼,情不自禁,若有所失。
到了后园门口,小离和小韵已候在那里了。我不再多想,点头微笑,对她们,我一直不排斥,但也不多靠近。不过她们也很守礼,虽说是严公公派来的,但对我却是极好,什么应该说,什么不该问,她们从来都把握的很好,生活上更是无微不至,也实属难得,我给不了全心全意,却也真心相待。
翩然殿虽离从嘉的寝宫移风殿不算多远,可离皇后的寝宫柔仪殿也并不算太远。说来也巧,若将这三处连起线来,却正好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只不知是偶然,还是有心。
我埋首走着,也不需要小离和小韵带路,便直直而往。还没到柔仪殿,我便已听到宫里传出的丝竹琴瑟声,虽无喧哗嬉闹,但比起平时的安静,也着实热闹了不少。
听着这乐声,我心下不由一阵忐忑。以前我虽看过不少“宫斗戏”,但总不太喜欢,觉得无趣更无情。不曾想,我今日倒要亲身来会会这戏码了。虽无相争之意,但住在这宫里,只怕有心避却无可避了。如此说来,既避无可避,不如就直接面对了吧。与其暗自揣摩,不如一探究竟,倒也干脆。
“窅娘姑娘,您来了。里面请,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了。”门口两个小太监看见我,立马恭身行礼,其中一个行完礼后便略略错身上前欲将我领进殿内。
“多谢。”我礼貌的笑着,向他点头致谢。
两个小太监闻言,都诧异的抬头看我。领道的小太监面容稍顿后,急忙笑着恭身回道:“奴才应该的,姑娘多礼了。”
看着他们吃惊的模样,我竟也有了一丝短暂的愣怔,但转眼间又似已了然。宫里这些地位卑微的小太监们,想是低头一生也不可能盼到别人的一点儿微小的尊重的,而我刚刚那以礼相待的真诚的一声“多谢”,就足够让他们诧异成这样了。这种诧异不仅仅是惊讶,更是在不敢期盼中突如其来被得到尊重后的意外激动。想起跟在身边的小离和小韵,起初在受到我平等的礼遇和尊重时,也曾如此讶然,如今她们虽已渐渐习惯,却仍是半点不敢逾矩。
思及此,我心中不由暗生怜意,默然摇头,多希望他们能看到一千年后的人人平等啊!然而时势如此,我也只能顺应发展而已。还好,这一天终会过去,只可惜他们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