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就果决地别过头去不看爷爷,街上的人很多,这使他很容易就从爷爷面前混了过去。他背着一个挺大的旅行袋,遇到熟人相问,就说是要到穆江考体校。来到火车站,早早买了两张票,然后就站在约好的树下等小溪。天气是宜人的,北沙四周的山峦都升腾着淡蓝色的蒸汽,女人们鲜艳的衣裙像一簇簇盛开的花朵。有个孩子拿一丸樟脑在地上画圈圈,一只甲虫懵懂地沿着那个圈子走,走一圈又一圈,就是走不出那个圈子去。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心想,上帝看人是不是也和人看甲虫一样,绝对是一种超越的俯视?也许,此刻他老人家正躲在云端里,看着我们这一些傻瓜发笑哩!
南下的火车快要进站了,还是不见小溪的踪影。谷毛宁正在急切地翘望,只见一个络腮胡子大步向他走来。因为他和小溪的相貌大相径庭,他一时没能把两者联系起来,直到他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来狠狠打了他一个大耳光,他才知道,这个粗鲁的汉子原来竟是小溪的爸爸。
“你是个疯子!”络腮胡子喘着粗气,极其愤怒地申斥说,“我女儿学习越来越差,原来都是你勾引的!你还要领她往南边跑,你以为南边是共产主义么?南边那是个大染缸,幸亏她醒悟得早,要不然那就得光腚拉磨--丢人一圈!”
谷毛宁年轻的心脏狠狠跳动了几下。他觉得身上有一个类似鱼膘的东西被弄破了,他一下子沉入了深深的水底,再也无力浮到水面上来了。
络腮胡子说:“死了这条心吧,从此以后,你别想沾她的边儿!”
谷毛宁说:“这你说了不算她说了算!”
络腮胡子说:“我是她爹,我怎么说了不算?”
谷毛宁用一种悲悯的声音说:“叔叔,你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们,总有一天事实会证明,今天你犯了一个大错误!”
络腮胡子蔑笑说:“用得着你来教训我?要不是看你爸你妈的面子,我打死你这个狗日的!”
谷毛宁说:“你打了我也骂了我,我不还手不是我多么有教养,和你一样,我是看小溪的面子!”
络腮胡子说:“怎么着,你还敢打我?”
谷毛宁摸摸身上的三万元钱,凄然一笑,摇一摇头:“不是不敢,是不能,我复仇的方法比一拳头一巴掌宏伟多了!”
络腮胡子喉结颤动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火车步履铿锵地进站了,很多人下车,又有很多人上车。在这种丘陵山区里,机车还是蒸汽式的,遇到陡坡,还要加挂车头。他把两张车票叠起来,从中间撕开,再叠再撕,直到粉碎,然后他把那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扔到垃圾箱里。
“我必须见见小溪,”他说,“哪怕隔着障子,听她亲口说一声,我也就死心了!”
络腮胡子想了想,说,“好吧,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谷毛宁跟着络腮胡子走。其实小溪的家离车站很近,不过三五分钟的路程,一圈木板障子,都涂着柏油,被渐渐升高的温度蒸发出刺鼻的气味。院子里有开花吐蕊的莎果树,一片栽种蔬菜的园子,田垅像条绒布一样匀称细致,大门上还拴着个小铃铛,一看就是个安份守己的家庭。他被络腮胡子拦挡在大门外,这让他产生一种预感:这扇大门他从来没进去过,也许今后永远对他关闭了。
“小溪!”他向院子里呼唤一声。
小溪哭着出来了。实际她上写了一封信,只是无法把它交到谷毛宁手里,现在她从大门的缝隙里塞给了他。小溪承认了自己过于幼稚天真,把许多事想得太简单了,现在追思起来,十分后怕。她希望他能谅解她的怯懦,而且今后不要再和她来往。她用的是一张作文纸,字迹都被眼泪溅出了一朵朵蓝色的小花。谷毛宁站着看完,无声地一笑,然后他把它团掉,填进自己的嘴里狠嚼,直到嚼成一个粘湿的蛋蛋,再向远处吐掉。
“再见吧,小溪!”他悲怆地说了一句,眼睛里涨满泪水。从那扇门前转身走开的时候,他用手碰了碰上面那个小铃,于是,他听到一串悦耳的叮呤。
络腮胡子大张着嘴巴,为他这个费解的动作感到吃惊。
新加坡宾馆的外观轮廓已经出来了,连带着车库办公室锅炉房,远远看着,如同一个灰黑的象群向山下奔拥,很有几分气势。杨家良到现场看过两次,对工程质量还算满意,指示谷玎要认真把关,不要萝卜快了不洗泥,弄成一个绣花枕头,庆典一过,马上就塌了,那就要成为北沙人民的千古罪人。又问了资金情况,知道缺口太大,就指着他坐的轿车说:“你把它卖了,我宁可坐别的车,也得确保工程按时完工!”
谷玎心头一热,赶忙说:“那怎么行?车是工作必需,再没钱也不能卖!你放心,我谷玎就是头拱地,也要把新加坡宾馆盖起来!”
杨家良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说:“老谷,难为你了!”
谷玎的眼睛就湿乎乎的,心里涌出一种苍凉的古意。总结二十几年的甘苦,他深知摊上一个好领导不容易,而在一个操蛋头儿的手下当差,那简直就是一种苦役,一种熬煎,一种全身心的折磨。有时他就想,他的顶头上司有几个比他强呢?然而就目前的干部制度,他只能蜷着身子,捏住鼻子,俯首听命于那些才能水平远不如自己的人。这种屈辱感不可能不向外流露,于是他永远不可能有好果子吃。半是文人半是官员的他,陷入了人类司空见惯的那种悲剧式轮回,现在,他到底有了知遇之感。
杨家良要到阀门厂去,就问谷玎,阀门厂谁能挑起大梁来。谷玎想了一下,说有一个人能行,就怕你不敢用。杨家良说,什么人我不敢用?难道是希特勒?谷玎说,当年一个造反派,煽过周硕的耳刮子,后来一直当工人,连个班长都没当过。杨家良说,我知道了,是米大炮。好吧,我到单位去搞搞调查!
当天下午,杨家良就一个人来到阀门厂。厂子实际上已经散了摊子,一些人在打扑克钻桌子,一些人在干私活,看见杨家良,也并没有敬畏的意思。米大炮眼睛瞟瞟他,不理不睬的,敦促上家说:“出牌呀,精力集中点儿,谁脸上也没长花,有什么好看的?”
杨家良听着就笑了,对那个上家说:“我来玩一会儿,怎么样?”
米大炮说:“玩是玩,我们钻桌子的!”
杨家良说:“我知道,输了我也钻!”
米大炮说:“那哪成,你是谁,我们是谁?”
杨家良说:“牌桌上人人平等!”
一面说着,就一面在脏兮兮的凳子上坐下。一听说县委书记来玩扑克,车间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只见一副黏乎乎的破扑克上,三只黑手反衬着一只白手,有一种令人刺痛的效果。杨家良本来抓了一手好牌,站在他背后的人都说,杨书记赢定了,可他偏偏出了一张臭牌,那米大炮也不客气,一张牌砸下去,他就成了输家。
杨家良把牌扣下就要钻桌子,旁边的人急忙拉住说:“算了算了,一个玩,何必那么认真?”
杨家良说:“言必信,行必果,不论大小事,说过了就得兑现!”就匍匐在地上,从容地钻了桌子。
米大炮当即就感动了,说:“杨书记,我知道你能说善讲,可那不一定能说服我,就这么一个动作,比什么政治报告都好使。--你们以为杨书记真会出错牌么?他是故意的!”
杨家良向大家笑笑:“作为县委书记,阀门厂的问题我没解决好,挺对不住大家的,刚才就算是我给大家赔罪了!”
工人们一片唏嘘,纷纷说道:“杨书记,你这是干什么,让我们小老百姓折寿了!”
杨家良就坐在他钻过的那张桌子前,和工人们聊了起来。一位工人拿给他一个搪瓷缸子,那缸子挂着黑黢黢的茶垢,里面有大半下酽茶,是那种俗称“胀肚黄”的廉价货。若在平时,杨家良断然不会喝的,但面对那么多亮晶晶的眼睛,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喝了。
杨家良说:“阀门厂有上千万元的设备资产,有这么多经验丰富的技术工人,亏损是没有道理的。不知道哪一位有扭亏良策!”
工人们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让我们民主,就彻底一点儿吧,大家投票选厂长,选上谁谁干!”
杨家良说:“完全可以,只是我们要认真考核一下候选人的真才实干!”
工人们又说:“米师傅行,三十年前,他就该当厂长了!”
杨家良看着米大炮,只见他眼睛低垂着,并不看他,狠狠地抽着烟,花白的头上冒着一骨朵一骨朵的烟气。
杨家良说:“米师傅,你说说!”
米大炮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对你们那一套已经不抱什么幻想,再有二年,我就退休回家抱孙子了!”
杨家良说:“咱们个别聊聊!”
米大炮说:“也没什么可背人的,我米大炮不是狗尿苔,昨天下雨今儿才长出来。也不过是当年造反,保卫毛主席,我打了周硕两耳光,快三十年了,我连个班长都没当过。为什么?你们一任一任的头头都想往上升,生怕得罪了上头,宁可牺牲我,也给自己留着道儿。我当年才二十出头啊,这等于判我三十年徒刑。我没上过大学,但我脑袋好使,自学过大学的全部课程,会两门外语,能背下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第五十九位,我为什么不能当厂长?当个资本家也完全是可能的!”
米大炮说得很激动,杨家良也不由得感慨系之。
杨家良说:“这么些年,你就没想到往外走走?树挪死人挪活,如今人才可以自由流动,你完全可以出了这个县,这个省,到外地应聘嘛!”
米大炮冷笑一声说:“这话也不是头一次听你说,何止是出县出省,出国也不是不可能,但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不想就这么窝窝囊囊从北沙走开。”
杨家良说:“不错,人活一口气。你的问题,我们正在考虑。”
米大炮说:“杨书记,你说句老实话,还想不想往上升?”
杨家良说:“想。怎么会不想呢?我的才能还没能发挥到极限,要不然,我也就不会理解你了!”
米大炮说:“那就算了,别因为我耽误你的前程!”
杨家良激动地一擂桌子:“不为老百姓做事,我要前程干什么?我就是要破破这个先例!”
米大炮说:“既然如此,你找个时间,把组织部门的人带来,咱们连选举带答辩,要是半年之内不扭亏,我头朝下见你!”
杨家良说:“好,咱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