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毛宁开始真正体会了无业可就的滋味:像一只航向不明无帆无桨的船,随风漂荡在水面上,开又开不走,停又无处靠岸。一米八的个子,再向父母和爷爷伸手要钱,自尊心难免受到伤害。他曾在街上见过小溪两次,她脸色红红的,好像还有什么话对他说,却又自感惶愧,不好意思走近。他看了就想,也许是他错了,他过高地估计了一个漂亮女孩的综合素质,她性格如此怯懦,倘若真的到了南方,迟早也是别人砧板上的一块肉。
粗重的钌铞声响了一下,酒家的门板打开了。金虹侧过身,放谷毛宁和一缕阳光进来。他看看她,头发还蓬松着,给人以放任的感觉,身上有一股洗面奶的气味。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指吧台边的凳子。
“金姐,我还你钱来了,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这么快?借鸡生蛋也得一段时间呢!”
“他妈的,整个一个马歇尔,全泡汤了!”
“是个什么宏伟的计划?”
“你别问。我不想说,也不能说。--钱你点点,连利息都在里边!”
“这么几天,我怎么要你的利息?我又不是黄世仁!”
“那怎么行,现在一切按经济规律办事!”
“你再跟我来这个,我要急了!”
“那好,利息就算了。你店里缺不缺人?”
“不缺,谁要来?”
“不缺就算了,我随便问问!”
谷毛宁从玫瑰酒家走出去,金虹又在后面喊他。
“金姐,钱不对?”
“宁宁,别瞒我了,你的事我全知道!”
“我家里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金虹惨淡地笑一下说:“反正我知道,你的什么我都知道。你呀,真是一匹拴不住的小野马!”
“金姐,我想跟你干,你看行么?”
“就怕你们家不让,这也叫深入虎穴呀!”
“谁敢不让?我们家我说了算,这你知道!”
金虹想了一下,就扬起眉毛说:“你还是先问问好,别因为我的名声拐带了你!”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个女强人。今天我就上班吧,当个打杂的伙计还是满胜任的!”
“我这儿不缺伙计。”
“那我干什么?”
金虹掂掂那几沓票子说:“这三万块钱,算你的股份,从此,你就是玫瑰酒家的股东了!”
“真的?”
“我怎么能诓你。金姐身边实在缺少一个支柱,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根藤子似的,不攀上点儿东西,就要瘫下去了!”
谷毛宁得意地笑了,说:“我是个天生不服管的,总想按自己的意志办事,没想到金姐给了我这个机会。金姐,我得怎么谢你?我给你鞠一大躬吧!”
谷毛宁说着,就像一把老式折尺似的弯下腰去,给金虹塌塌实实鞠了一躬。金虹咯咯地笑起来:“咱们搞AA制,你说话和我同样算数!”
谷毛宁说:“岂敢岂敢。你是大股东,我是小股东,能当你副手就满不错了!”
这时候来了一个上班的女招待,看看谷毛宁,抿着嘴笑。
谷毛宁说:“你笑什么?”
女招待说:“一头骆驼闯进鸡笼子了!”
新加坡宾馆要打造一批落水管。韩老翻对谷玎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让你老爹干吧。谷玎没表示异议,因为这比购进省钱,何况加工费可以先欠着。接活的时候谷老爷子就说,行吧,看我儿面子,给不给钱的无所谓。谁让我儿摊上了这种穷差事呢?
谷老爷子叮叮当当地砸着雪花铁,心情一高兴,嘴上就不闲着了,哼哼呀呀的又唱起大鼓来。
俺姓钟名子期外人恭敬。
家住在马鞍山前八里之遥集贤村。
想当年苦读书未曾上进,都只为父母年高无人伺奉孝养双亲……樵夫闻琴心神稳定,柴担放至在了地埃尘。
“孔仲尼叹颜回才高他的命短……”
猛听得琴弦断了那么一根,把个俞伯牙吓移了神……天刮着风,他的歌声被风扯散了。猛一抬头,见面前站了一个女人,围着黑色纱巾,反衬得脸色愈加白皙,给人以钟乳石的质感。谷老爷子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谷老爷子问:“你是谁家的媳妇,找我有事?”
女人撩起纱巾说:“大爷,你把我忘了。二十几年前我到你家去过,那天谷玎不在家,我就站在莎果树下,把一包东西交给了你。我记得当时我哭了。那时候树还没长大,花儿稀不楞腾的!”
谷老爷子的下巴一点儿一点儿拉长,一根粘涎在两排残齿间颤动,宛如一根被拨响的琴弦。毫无疑问,这个人已经沉到了他的记忆深处,她身上带着一股隔世的气息,像个深居简出的修女。他眯起眼睛,努力寻找可供回忆的特征,终于,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金虹的影子。
“你是金虹她姨?”
“我是谭静!”
“也难怪,我成年累月在街上坐着,总是看不到你!”
“我自己过日子,不大出屋!”
“唉,要不是那年月……”
“事情都过去了,再说,大家都挺好的。我来找你,是请您老给看一样东西。”
谭静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几枚锈蚀的子弹头:“也许,整个北沙城只有你能说出它们的来历了!”
谷老爷子搬给她一只马扎。谭静坐下来,把头低下,故意不看繁闹的街市,同时也避免被行人所注意。
谷老爷子用是掂掂那几块变形的金属:“这东西从哪儿拣来的?”
“东山坡上。建那个新加坡宾馆,挖地基挖出来的。”
谷老爷子眯起眼睛抽烟。他抽惯了本地的烟叶,抽三发烟时总爱把过滤嘴掐掉,这种买椟还珠的抽法加重了他身上的传奇色彩,有人甚至打趣说,文物站光有一些破铜烂铁和动植物化石还不够,把谷老爷子放进去,那才算齐全。他拈起一颗稍大的子弹头,左看右看,吁一口气说:“这是俄式别列坦克枪上的子弹,当年老毛子打义和团,后来抗联和警察团打日本人,都用这种枪!”
“那时候你多大?”
“十来岁,还抹鼻涕呢!”
谭静又把小一点儿的子弹头拿给他看。谷老爷子说:“是苏式转盘枪上的子弹。抗战胜利后,陈荪江和周硕他们争夺北沙,在东山坡上打了一个大仗,死了不老少人。”
“听说你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谷老爷子愧笑一下说:“提不得提不得。一样的光腚娃娃,人家出去闯荡,打了胜仗的就当官了,打了败仗的跑到台湾去,如今也是大富翁,只有我恋着北沙这块土地没挪窝,到现在还是这个熊样子!”
看看有人来了,谭静就不再追问,收起那几枚弹头来,拢拢纱巾就告辞了。由于刮风,街上出现了不少戴纱巾的女人,这几乎成了北沙的一大景观。有了地名百年之后,北沙才终于真的有了沙子,好像上苍故意要兑现预言似的。这种沙子来历不明,又细又黄,常常还带着微小的金箔,随着没完没了的季候风四处钻窜,有时候遮天蔽日的,直往人的衣服里灌,女人们就像阿拉伯妇女那样用纱巾把脸蒙住。经过玫瑰酒家时,她看见了谷毛宁和金虹一块儿驾着手推车,车上装着各种饮料,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这场面让她心里刺痛了一下,于是她停住脚步,向金虹喊了一声。
谷老爷子抽着烟,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好像身上的一处痂疤被人揭破了。他把烟蒂扔到马路上,看着一只陌生的脚把它踏灭。他想起了陈荪江和周硕小时候的样子,他们曾一起下到水泡子捉蛤蟆,捉住了蛤蟆就用蒿草烧烧吃。那时候他为陈家放马,带一块用桐油油过的雨布,用一块麻袋片儿搭在马背上,就那么骣骑着,驱赶着一百多匹马在草场上驰骋。绿地很大,从盆地的这头跑到那头,要抽足三袋烟的工夫。陈家的马都是从北面买进来的大洋马,高大俊美的样子很是招人喜爱,他常常把它们赶到小河边,耐心地为它们洗澡梳毛,让它们一个个全都鲜鲜亮亮的。草地上有那么多的欧椋鸟,它们常在马群前面倏然飞起,丢下几声嘀呖,直钻到云霄里去。找到一片好草,他就躺在雨布上睡觉,看着瓦蓝的晴空,听着马们阔大的嘴巴有力的咀嚼。那一年跑胡子,他带着几块干粮,赶着马群躲进柳条通里。马们都听话地匍匐着,眼睛里滚动着一种驯顺的流质,连一声响鼻都不打。天上的流星显得那么耀眼,凉凉的露水从树叶上向下滴落,好像是一阵阵嘁嘁嚓嚓的絮语。突然枪响了,他看到了向他喷射出来的火舌。他炸着胆子一声吆喝,马们如一阵飓风,随他冲决而去……那一次历险他没丢失一匹马,东家夸他,赏给他五担大米,大人们也都说他是个英雄。可是后来一闹土改,这事儿就成了他的一个污点,说穷人斗地主,他反倒护着地主,立场哪儿去了?他就像个傻瓜似的看着大家杀马分肉,找了没人的地方呜呜直哭。他说,我那不是帮着谁向着谁,我是喜欢马,马通人性,牛马比君子啊!
为这个他没能被批准参军。后来娶妻生子了,他又为此暗自庆幸,否则他一个血性男儿,打起仗来肯定是不要命的,他死了也就没有谷玎,没有谷玎也就没有宁宁,譬如他做一根锁链,你不能说哪一环重要,那一环不重要。随着一块块绿地被开垦被征用,马群从北沙消逝了,他从马倌变成了一个洋铁匠。谷玎出生的时候他正在干活,接生婆乐颠颠向他道喜说,一个俊儿子,起个名字吧!他想了半天也没主意,把锤子往砧子上一砸,那一声金属的碰击竟使他开窍了。就叫谷玎吧,他说,让人们一听就知道,他是一个洋铁匠的儿子!
谷老爷子又摸出烟来抽。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带红箍的老太太,指着他扔下的过滤嘴说:“老谷头,你当这是你们家呐,再随便扔东西,我可要罚款了!”
谷老爷子说:“罚我?姥姥!多少年这都这么过来了,这新规矩谁立的?”
老太太笑了:“谁?谷指!”
谷老爷子说:“谷指是谁?”
老太太说:“谁知道这个谷指是哪个王八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