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北平北沟沿的房子是母亲用自己一生的私蓄买的,购房者也是母亲,所以父亲便为之取名“南庐”。
父亲到北平后,母亲便带我们留在了安庆。他们自结婚后,便从来没有分开过,短短的数月小别,父亲十分思念母亲,也感到生活上很不方便,为了慰藉自己的思念,父亲差不多每星期都有信来,父亲在信上有时称母亲为南妹,有时又称南弟,我们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北平北沟沿的房子是母亲用自己一生的私蓄买的,购房者也是母亲,所以父亲便为之取名“南庐”。我有一幅父亲画的“菊石图”,题款便是写于“南庐”。记得父亲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中,亲自手绘了“南庐”全景。因为“北平的家”,是父亲完全依照母亲的意思代她购买的,母亲看后非常满意,高兴地把信和这张图也让我们看了。父亲希望母亲能早一点到北平,最好是坐飞机来。母亲也为了早日照顾父亲,便决定带两个妹妹飞往北平。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喜不自禁地告诉了好友左笑鸿叔,左叔在替父亲高兴之余,即兴写了几首诗,署名二野,发表在1946年12月26日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诗前尚有小序,虽不免有些调侃打趣,却又充满着友情,为了使读者了解这篇诗文俱佳之作,我愿做一次文抄公:
春从天上来
吾友某君(不写出名字来,惧有标榜之嫌也),此来将近一载,而夫人在南方,远山远隔,延跂为劳,虽鱼雁时通,犹未能一倾离愫,纵不至如小说所云之“隔风洒泪,对月长吁”,然郁郁寡欢,颇有书空咄咄之势。寒窗独坐,顾影伤神,闷闷无聊,孰能遣此?日前忽得电讯,谓即日乘机北飞,于是大喜,实有春从天上来之感,即朋侪亦为此欣幸,爰賦小诗,代抒积闷,每句均嵌词牌,非敢捣乱,聊以志庆云尔。
且喜今朝“相见欢”,小园无复“锁窗寒”。
从兹“无闷”“于飞乐”,到此方知“离别难”。
一年小别“阳台梦”,今日“春从天上来”。
道是“燕台春”意满,双双共引“尉迟杯”。
“芳草”“垂杨”多少恨,“连理枝”头花又开。
“锦帐春”深深似海,果然“明月逐人来”。
“箇侬”人比“玲珑玉”,万里归来“人月圆”。
荚“惜分飞”“芳草渡”,从今不唱“古阳关”。
我平时只看到父亲常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副严父的面孔,殊不知他是如此的儿女情长,从左叔的诗和小文可以看到父亲深情温柔的内心,也见证了他和笑鸿叔深厚的友谊。
母亲带两个妹妹到北平后,我和哥哥跟着外婆留在安庆上学。在这个美丽安静的江边之城,我们过得倒也不寂寞,假日常到江边去散步,迎江寺的镇风塔更是我们常去玩的地方,那时没有林立的高楼,十级浮屠就算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巨物了,塔檐的铁马,随风丁当作响,登上塔顶,这是全城最高点,塔后全城的景物一览无余,塔前远眺,浩渺无际,滚滚东流的长江,消失在水天一色的尽头,真使人产生一种逝者如斯,来者难知的神秘怆然之筝。有时我们也到小东门的城墙上去放风筝。自制的土风筝,在蓝天白云下轻轻地摇曳着,它似乎把我带到了遥远陌生、有些神秘而又亲切的北平。我的哥哥都生于北平,他们尽量挖掘着“记忆”中的童年,向我炫耀他们知道的北平,我记得二家兄对我讲北平卖药糖的小贩,穿着西服,打着蝴蝶结,穿着白大褂,雪白的推车,车上都是玻璃格,每个格里盛着不同颜色的糖,拿糖时用银白的夹子而不用手,吆喝的声音非常好听:“卫生的药糖来,香蕉的,薄荷的,桔子糖……”我听得悠然神往!其实他们比我大不了多少,根本记不得北平是什么样子,不过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现趸现卖而己,什么时候才能到那我心向往之的北平呢?
宁静的小城,宁静的生活,悄悄地滑过,转眼之间已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柳绿吐芽,桃李含苞,杏花春雨的江南,美得让人心醉!就在这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际,喜讯来了,母亲安排好了北平的新居,让我们的一位堂兄文哥来接我们。于是我们在1947年的3月,匆匆告别安庆,动身前往北平。
经过一番舟车劳顿,终于来到了向往己久的北平,一出火车站,就看到了雄伟壮丽的前门楼子,顿时感到有种梦幻成真的感触,因为从前只是在“大前门”的香烟盒上见到它,现在站在它的面前,是又亲切又兴奋!分别了一年之久的父亲,带着大妹妹在车站迎接我们。因为父亲是报社经理,报社的主人分配了一辆汽车给父亲专用,可能因为我是所有男孩中最小的,我享受与父亲共坐一辆车,其余的人则坐汽车行的出租车。大舍妹在北平已住了半年,完全以一个“老北平”自居,在回家的路上,不断地向我介绍北平的市容,令我惊讶的是,她已经讲的是一口地道的京腔京调了,声音的抑扬顿挫,和那妙不可言的鼻音儿化,像听音乐似的悦耳。
汽车风驰电掣般地跑着,很快就开到北沟沿甲23号,我们北平的家。
母亲笑吟吟地站在院子里迎接我们,小妹妹大叫着扑向哥哥和我,这一番阖家团聚的欢乐,是很难用笔墨形容的。
到北平的第三天,父亲请全家在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吃团圆饭,也请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全家见面。左笑鸿叔欣然应邀,虽然我对他是“耳熟能详”,闻名久矣,但是第一次见面,就和我想象中的他非常吻和,他那潇洒怡然的风度,幽默风趣的谈吐,以及一口地道纯正的北平文人话,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饭后父亲又请全家在吉样戏院听京戏,我从小就是个京戏迷,这一回算是真正欣赏到了正统的“京角儿”唱京戏,但遗憾的是那天是一出青衣戏,咿咿呀呀地在台上唱个没完,听得好不耐烦,我那时的欣赏水平,还在“外行看热闹的”的水平,喜欢看“全武行”大开打的戏,所以对那天的戏,已没有什么印象,但我却学会了一句北平话,北平人叫听戏,而不叫看戏,我以后也就入乡随俗地说起听戏来了。
谁也想不到,我到北平大约十几天左右,竟然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原来我在报上看到西单商场的附近仙宫电影院正在上演美国七彩卡通片《唐老鸭幻游南极》,说好了和两个哥哥一块去看,但是他们嫌带我麻烦,偷偷地两个人去看了,我知道后,大为不满,就非常想独自去看。在征得母亲同意后,我就坐上三轮车,到仙宫电影去看,这场电影,看得我心满意足,开心极了!等到电影散场,我余兴未尽地站在西单大街上,这时己接近黄昏,忽然想起我只知道家在北沟沿,多少门牌却忘记问了,怎么办呢?一下子傻了。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我孤零零地发呆,暮色越来越浓,我心里不免焦急起来,突然,我脑子一闪,想到母亲正在家附近的中央医院看病,若找到中央医院,不就找到家了吗?于是我便雇了三轮车,很顺利地到了中央医院,然后回了家。这件事被父亲知道以后,他狠狠地训斥了我,那几天每逢来了客人,总要指着我对客人说:“这小子胆大包天,到北平才十几天,就敢一个人去看电影!不知道自家的门牌,他还会雇三轮车坐到中央医院!”原来我以为父亲真的骂我胆大包天,细一琢磨,才知“其词若有憾焉,其实及深喜之”在胆大包天的后面,也有夸赞我“机灵”的意思。
经过母亲的奔走,我和哥哥都顺利地插班入学,此时大妹已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她自认“老马识途”在我入学的前一天,带我到她的学校去买了许多文具,从此我正试加入“北京人”行列。
北沟沿的“南庐”有四进院落,三十多间房,陈铬德伉俪送了一套西式家具,父亲自己又买了红木家具,有书橱、写字台、转椅、多宝格、大圆桌、小茶几等。因为父亲写作需要安静,母亲便带着我和两个妹妹住在后院,中院是父亲的书房和会客厅,哥哥们也住在中院,让他们有了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南庐”并不豪华,但是非常舒适,并不像南方某些小报所载:张恨水在北平有王府似的宅第,出入有小汽车。汽车是报社的,不过是父亲专坐,用句北平俏皮话:“老妈子抱小孩——人家的。”最使父亲满意的是,这个院子的树木多,每进院子都有树。前院是汽车房和门房,有一棵高大的椿树,中间有个浅绿色的四扇门,转过门便是中院。这里有两株槐树、两株枣树、一株白丁香树、一株榆树。三进院里有一株开白花的桃树和一株槐树,房后的狭长后院里,有两株桑树。父亲的书房前是一片牡丹花圃,并有两株盆栽的石榴树,书房的窗前有两个很大的金鱼缸,里面种着荷花,并没有养鱼。父亲在中院的甬路两旁种满了“死不了”,这种花开起来五颜六色,绚丽斑斓,很好看,栽下就活,北京人才这样称呼它,其实它的真正名字叫洋齿苋。父亲又在白塔寺买了许许多多的草本花,种满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著名老报人张万里叔,还送来了一株藤萝,并带来花把式,和父亲一起把藤萝种在前院,支起了架子。经过父亲的一番劳作和布置,院子里可说是花木扶疏,绿阴掩映。春天,院内可热闹了,艳红的榆叶梅和粉白的桃花,灿若云霞,笑迎春风,待到牡丹、藤萝盛开之际,飘出醉人的芳香,招来一群一群的蜂蝶,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翩翩起舞;夏初一球一球的枣花和雪白的槐花,散发出似兰似桂的幽香,沁人心脾,当盛暑之时,则是浓阴罩院,火红的石榴花热烈开放,盆中的几朵白莲,在肥硕碧绿的荷叶中亭亭玉立,一扫盛暑的炎热。淸晨傍晚,小鸟在枝头上啁啁啾啾,鸣叫不休。父亲的书房就在这鸟语花香的环境中,四只红木有玻璃窗的书橱,装满了他到北平新买的2500余册的线装《四部备要》,多宝格上点缀着一些“假古董”,也有他亲手制作的小盆景,硃红的柱,浅绿的窗,加上“书香”袭人,实在是一个写作、读书的好所在,比起在“待漏斋”撑伞写稿的惨状,那真是天壤之别了。写作累了,就徘徊在花木丛中,有时会长久地凝视盆莲上的蜜蜂,父亲在这个院子里,得到了不少诗情画意,他曾在《雨丝风片》中这样描绘我家的院子:
阶前一夜雨,枕上五更凉。看书三页,拥衾浑卧,不觉东方之既白,快哉雨!
展起,新绿满院,小步徘徊,首拂低枝,风飘下两点三点雨,诗意盎然。
屋后小院一弓,终年不履人迹,期间野菜蓬生,开紫花如球结。启户视之,有微芳一阵扑人。觉花之自得,远胜于我。
写得多么有情趣,这是我家院落的写照。父亲还写过一些描述院中的花木的小品,都得到读者的激赏,我选录一篇:
枣花帘底
在很少数的词幸上,看到有枣花帘底的字句。青年在江南时,不省悟这种环境。自到北平以后,所往的院落,总有枣树。每当花开的日子,嫩绿的清阴下,撒上满院子的幽兰香气,实在不错。假如书房就在这枣树底下,门口垂下帘子,更添了屋子里一片清阴。北平开冬花的日子,照例是端午前后,身上还可以穿夹衣,人就感到轻松。在清晨太阳未出时,院子里曙光清和,或在上弦之夜,天空上挂着半钓新月,冬花就特别的香。人也就感到适意了。
亭午在枣花帘底,隔了浓阴,看树外的阳光,也别有趣味。
我家有两棵枣树,花是晚开的,近日才放绿星星的群蕊。因为上意,短吟一绝曰:
小坐抛书着古茶,绿阴如梦暗窗纱;
苔痕三日无人迹,开遍庭前枣子花。
我对这个院子的记忆,则没有父亲这种“超凡脱俗”的领悟,而是非常实际的“功利主义”。夏初,我会爬到后院的桑树上,釆摘肥大汁多的白桑椹,边摘边吃,实在是美极了,大舍妹看见了,会央求我扔给她一些;仲秋,我会爬到枣树上,拿竹竿打熟透了的枣,这种枣不大不小,滴溜圆,红艳艳的还闪着亮光,故而北京人称之为“老虎眼”,甜中略有点酸,一咬嘎嘣脆,甭提多好吃了,我有时高起兴来,骑在树杈上会边吃边唱不成调的京戏,“我正在城楼观风景……”不过乐极生悲,枣树上有一种绿色的虫,有细微的毛刺,北京人叫它“洋拉子”,让它“拉”了一下,让我疼了半天。
说起我家的枣树,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温馨回忆,虽然60年过去了,我也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年近70的衰翁,但一想起来,仍是那样美好,那样温暖,那样清晰,宛如昨日。那还是我们初到北平的时候,正是“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之际。诗中的榆荚,北京人称为“榆钱儿”圆圆小小的,作鹅黄色,像一枚枚嫩绿的小钱,绽满枝头。母亲看见满树的榆钱儿,为了庆贺全家团聚,兴高采烈地提议吃“榆钱儿糕”并且由她亲自下厨去做。父亲虽然不太爱吃,但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便也含笑同意了。一声令下,全家总动员,有的去买棒子面(即玉米面),有的去买红糖,登高爬梯则是我和哥哥们的事。我忙不迭地脱了鞋子,爬上榆树,两个妹妹跟着跑来跑去地起哄。不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筐的榆钱儿。母亲是老北京,生于斯,长于斯,对北京平民化的“土吃儿”一向情有独钟,只见她围上围裙,把榆钱洗净,和进发酵的棒子面里,加上红糖,揉成圆饼,放进蒸笼用大火蒸。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好不容易下屉了,母亲把它切成菱形的小块,黄黄的夹着点点的绿色,还没放进盘子,我们几个孩子就一人抢了一块,三口两口吞下肚去,真是又暄又松,甜津津的伴着一股沁人的清香,父亲看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呵呵地笑了,母亲的脸上也绽出了美丽的笑靥,漩起了两个浅浅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