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曦来却丝毫没有觉得我冒犯，反而看起来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神情懒散地把酒杯推了给我，示意我再给他倒一杯啤酒。我犹犹豫豫地给他斟满，他笑了起来：“你放心倒吧，我酒量好得很。”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是我糊涂了，也是，他这一类的人，最最基础的本事，便是拳脚功夫和这酒桌上的功夫了，若没点段数怎么混迹江湖。只怕他的酒量跟他的名气成正比，哦，那可也算是海量了。
“苏文微，你今年多大？”迟曦来开口问我，显然他是想将这场聊天继续下去的，那我没有把它停下来的选择权。
多说多错，我反问他：“你呢？”
“我两个月前刚满二十五。”
我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差点呛着。
他也不以为忤，低声自嘲：“二十五了，还没毕业呢，我在读大二，留级像留了一百年。还有一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给自己混一个大学文凭出来。”他看到我的眼神，咳嗽一声，笑了，“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我说你还别不相信，我真的是大学生，自己考的！堂堂正正参加高考，考进去的，虽然分数不高，我连道选择题都没抄，真本事！你别说，这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事情之一了。我进大学那时候就这么想，我要是真读出来了，那真是争了口气，那我估计就是道上最高学历的王八蛋。可惜，果然王八蛋都是读不出来的。”
我听得笑了，随即忍住：“不不，迟老板，先预祝你成功。”
“托你吉言。”他把话题又带了回去，“那么你呢？今年是十六，十七吧？和小娜差不多。那你毕业之后打算要升学吗？”
我低了头：“我十六了——放心，我不会去告你们雇佣未成年人的。徐彤娜介绍我来，你的人也没有问我要身份证件。”看他因为我的话笑了笑，好像有点嘲讽，我继续回答，“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其实我不太想读书了。”
“不喜欢念书？嘿，小丫头。要知道我当年是真想读，没得念。”他随口说，“等到自己真的有钱了，就已经没有念的可能了。”
“念书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挣到钱，谁还管那么多。”
“怎么，喜欢钱？”他垂下眼：“九几年的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现在两千年了。不一样。那些拿文凭的不还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么？你一个小丫头，觉悟还没我高呢。这会不想好好念书，迟早要后悔莫及。”
他的口气并不是自伤，只是很平淡的叙述，说得像是个一百年前老学究一样，一点不符合他真实身份。
说到念书，我认识的，念书厉害的人几乎没有。大概除了凌越。凌越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在我们那个小镇，他是一个口耳相传的念书传奇，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如常人努力，却可以甩开常人一大截。凌越参加学科竞赛只拔头筹，一路念最好的学校，拿最好的名次，现在也是一样，他考最好高中里最好的名次，那么将来他是不是还要争当高考的状元？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所谓另一个世界里的上等人吗？
我没有想下去。
“好，你不继续升学，那你想做什么？总不可能一辈子在我的酒吧打工吧。”
我笑了：“咳，迟老板，你这是试我呢？我要一心想着跳槽，我怕你现在就不让我在这里打工了。那我还真就要说我铁了心，就在你这呆着了。”
他被我说笑了：“你怎么这么怕我？我是说真的，你要是愿意，我跟你签一合同，给你提供一辈子的饭碗也无所谓。”
“这话说太早了啊。”我手都不抖地整理着吧台，只当他在说笑。
“不早，这话放这。我的意思很明白。苏文微，你跟了我吧。”
我眼皮猛然一跳，手上动作没办法继续，也跟着停了下来：“老板，话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但玩笑不能乱开。”这种时候我忽然就不害怕了，死到临头。，他说出来就好，不要那么拐弯抹角地试探，像猫戏弄老鼠。
“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他也轻轻放下了酒杯，酒杯跟深蓝桌面的吧台接触，发出“咔”的一声，并不响却让人心惊。啤酒的气泡被这一下震动撞得大量泛起，随即更多破裂在啤酒液面表层，消失不见。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笑了一笑，发现这不是很简单就作罢了，只能用说笑的口吻：“迟老板，我说，我不是叫了你一声‘大哥’吗？从今以后，有什么好的，都带挈带挈小妹我，也算是跟着你后头做事了。”虽是说笑的语气，我的表情却太僵硬了一些，我知道。
我在赌。我是很紧张，但说害怕，倒不至于。我这个人最怕的是不清不楚，他之前那样的戏弄，擦边球地说话，我会怕，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如今说了出来，真的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了，也不过就是伸头一刀的事情。我最不害怕死了啊。我迎着他的眼神，他下垂的眼角看起来分外无情，我和他对视着，他那双看起来无辜的眼睛却是可以致人死地的、有生杀大权的。何况，我不认为他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要我生生死死什么的。
“苏文微，你觉得一直兜圈子有意思吗？”
“我没有兜圈子，我说的都是真话。”
迟曦来扫了我一眼，我心里暗惊，却坚持着不避开视线。他却摇摇头：“朽木不可雕。既然你这么执意，我不至于勉强一个女人。强扭的瓜不甜。”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多谢你，迟老板。”
“你不是叫我大哥吗？”他反问我。
烫手山芋，可是这回山芋好吃，接还是不接？我扬眉：“那我可不客气了，迟大哥，以后我就算是你妹妹了，你可得罩着我。”
迟曦来一哂：“这是必然。”然后他端起酒杯，十指修长，稳稳扣住杯身，饮了一口，再没有跟我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