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我被惊得缓过神来,发现杰在敲我桌子。
“怎么了?”
“应该我问你吧。喊那么多声都没听见。把你的号码告诉我。”杰一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在便利贴上写上号码,把它撕下来给了杰。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唐秋白。就这样,很久,我们都没有正面地讲过话。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怕尴尬,总之他没有太多的表态。我们稍稍远离着,相安无事。
杰是这时候走近我的。而每一次谈话的开场白都是关于四川的那版报纸。但是,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法总结我所听来的事。因为太淡太零散。报纸那一版的内容是周梓严写的,也许问过了杰也许没问过,却都不是重要的事。杰后来和她变得疏离了。
杰只和我讲他们学校那些细小却真实的事。杰说他们学校有很多地下团体,乐团、舞蹈团。大家抱着一腔热情,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其实,他说得很平淡,而我却异常羡慕。我们学校有着冷冷的外壳,内在也是凉凉的。沉闷着。看到最多的是一双双含着麻木的眼睛,毫无激情。
“你喜欢什么啊?”我问杰。
“恩……我喜欢打篮球,初中还是校篮球队的。”
“那现在呢?”
“到高中没参加,想养点书生气。”杰说着笑了笑。
书生气。这三个字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情,我一直疑惑的事。然后我问他:“你觉得你和郭敬明小说里的男主角有几分像?”
“问这干吗?”
“没什么,你说说看。”
“没多少地方像的吧,小说里的人和现实差不少呢。首先,我就没他们特有的忧郁气质。”
我轻轻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问下去,“那你和周梓严什么关系?”
“敢情在这等着我呢。”
“嘿嘿。”我笑了笑,“说啊。”
“同学兼朋友,没别的。不要乱想,OK?”
“OK才怪。”我嘟哝了一句。
“也许她是想找个理由和你那个程大晗分吧。”杰说的很小声。说完后,他伸了懒腰,慵懒地说:“今天采访到此结束。”
关于这个话题,此后我没有再追问过。当然,杰也不会主动跟我提。以我的想象力,也许已经足够窥见全貌了。周梓严在不自知地编织着一出虚幻的戏,拉进她想拉进的人。伤害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在乎的人。
从我有意无意地躲着唐秋白开始,体育课上我就不再打乒乓,而是捧本杂志待在足球看台上。
那天,我没有看书。把眼光投射在足球场上。一个穿着暗蓝色运动服的男生独自在踢着足球,很孤单的身影。我一直看了他好久,像看一部没有剧情的默声电影。
在我发呆的时候有人拍了我的肩。我收回目光,看见抱着篮球站在我面前的杰。他穿着宽大的白色T-shirt,灰白色的宽松牛仔裤。
“打篮球去。”他朝篮球场扬了杨下巴。篮球场紧挨着足球场,比足球场显得空荡。
“我不会。”说着我就摇了摇头。
“没事,我教你。”
我没有再拒绝,跟着杰去了篮球场。我们去了拐角处那个空出来的篮框。
从拍球学起,拍球的姿势却很挫。面对这个不算小的家伙,我没法搞出帅气。杰在旁边一直憋着笑意,然后装腔做势地鼓励我。
“呼……”在很多次运球失败后,我很泄气地坐在地上。很没形象。
杰又把微握的手放在鼻子下,终于笑出了声。“很欣赏你。”他说。
“你耍我吧。欣赏?我要补偿。”
“好啊。请你吃饭。”
“好!”我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杰突然把球又扔给我。我接住球,“还来呀?”
“当然,还没上篮呢。”他冲我笑。
我为难地看他。他收了收笑意,说:“不为难你了。来,喝水。”他拿来一瓶水,换下了我手里的篮球。
我长长舒了口气,拧开瓶盖。
从那瓶水温润地滑入喉咙开始,我和杰之间已不再有丝毫的距离感。但我还是习惯把“唐老”挂在嘴边。有时候会迷迷糊糊地叫错,我就冲杰尴尬地笑。
杰问过我,唐秋白和程晗我更在乎谁。我没回答出来。唐秋白是真实存在的,时间长了,让我养成了依赖,习惯着他的一直存在。而有时候习惯的东西却常常被忽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一直在忽略着什么。而程晗呢,总觉得他在梦里,遥远得虚幻,却又给着我真实的悸动。
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杰请我吃了饭。很简单的一碗面,我的要求。
我们去的是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面馆。招牌是深篮紫色的帆布制成的,陈旧。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老板娘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招呼我们。他们都是外地人,对我们学生并没表现出多少的热情。我和杰找了空位子坐下来。悬在拐角的电视里放着新闻。我没多大兴趣,于是看向店外,看那些来往的陌生人。
“喂。”杰把手放在我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
“我发现你很喜欢走神。”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尴尬地笑了笑。
然后,我认真地和杰聊起天。内容多半都涉及生活琐事,我们谈起各自的口味。我说我喜欢比较清淡的东西,杰说他刚好相反,口味很重。我想起,这应该是四川人的特点。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把面端了上来。我和杰向她说了谢谢,然后拿起筷子。
“要辣椒吗?”杰问我,接着就在碗里加了很多辣椒。我被吓得愣愣地看着他的面,慢慢地摇了摇头。
“要不,试试?反正什么都有第一次。”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给我加了辣椒。
“试试。”杰似乎在很诚恳地笑,但我总觉得他在偷笑。
我皱着眉看了碗里的面很久,深呼吸,夹起来往嘴里送。麻麻的感觉从嘴唇蔓延开来,舌头似乎也肿胀了起来。然后,眼泪很配合地刷刷往下掉。
杰开始颤颤地笑,“你很可爱的。”
可爱。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我不受控制地呛了一下。然后才知道我呛得有多不是时候。辣味呛入鼻孔,满世界的辣。我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拿面纸捂住嘴,眼泪泛滥不止。
杰帮我拍背,我依旧猛烈地咳。杰突然急起来,“喂,思哲,没事吧。要上医院吗?”
慢慢地止住咳嗽,我有气无力地摇头。“吃饭被呛上医院,多丢人哪。”我无力地笑。
“对不起。”他说着就拿起纸巾帮我擦眼泪。我没有拒绝,尽管那动作有说不出的暧昧。
那顿饭没吃完就结束,杰说,不能吃辣就失去了人生的一大乐事。像不喝酒,人生永远没有醉也是。吃辣是从那时开始的。一点一点,到多,到浓。
杰到我们学校,大约两周。
周日,空中有浓厚却稀落的云。周围有很难被忽略的丝丝闷热,偶尔刮过微风,树叶颤颤地动。
我坐在银杏树下,手托扶着画板。把下巴搁在画板上边缘,静静地发呆。杰说得对,我喜欢走神。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走神得没有理由和目的。
杰无声地在我身边坐了很久,而我一直没发现。也许是觉得太没劲,他稍稍叹了口气。
“不累吗?”
听到声音,我放松身体,侧过头。迎上他的眼睛,里面有些微的感伤,我以为是错觉。“你怎么来了?”
他又轻轻吸了口气,撑起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找你聊天哪。”
“聊什么?”我冲他笑了笑。我以为,他又来找我瞎侃,有机会就捉弄我一下。可这次不是,他很认真。
“说说我们对彼此的印象吧。”
“认真的?”我问。
“恩,很认真。要我开头吗?”
“好吧。不过,别说得太差,留点面子。”我装可怜地看杰。他不自觉笑了笑,点点头。
杰开始说我的个性,他眼中的我。他看出了我的多重性格,那些不协调的综合。我是慢热型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习惯沉默,有点难以接近。可是,在熟人面前又是不同的形态。陪着小夏单纯,陪着周梓严深沉。在唐秋白面前有点小小的强势和任性,在程晗面前的小小淑女,在杰面前的小小可爱。这些都是我,思哲。
“很高兴借读的日子里遇到你。”杰突然矫情起来。我没理他,开始说我的感受。
“起初,看你很不爽。”我说话的时候杰没有出声,不问为什么。然后我自顾自地说,“一来就和周梓严搞暧昧,很让人看不过去。也许我够淡定我们就不会认识,还好我不够淡定。”
“是。”杰应了一句。
“后来才知道,你是个不错的人。很不错。除了会捉弄我而外。”我停下来。
“继续啊。”良久,杰说。
“没了啊。”
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无奈地仰头吐口气。没再让我说下去。
我们开始闲扯些话题,没有逻辑的。直到天的西边泛起红霞。
“明天我就走了。”杰用很平淡的语气说。
“那敢情好啊,以后我就轻松了。”我话刚说完,杰就敲了我的脑袋。
“走,把画板送回去,吃顿饭帮我饯行。”他说着站起身拿过我手中的画板。
我起来和他一起把画板拿回了宿舍。心忍不住微微下沉,可我们依旧笑,依旧开着玩笑。是逃避和掩饰的一种方式,我知道。
依照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决定去吃饺子。弯弯顺。一帆风顺。
我和杰到了饺子馆的时候,天色微微的暗。我们依旧没有认真地去讨论离别这个话题。杰吃辣属于正常,可是那天,我也特别想吃辣。
“喝酒不?”杰问我。
我很诚恳地摇头。
“啤酒也不喝?”
“不喝。”
“现在你敢吃辣了,要不要再教你喝酒?”杰满脸坏笑。
“不用、不用。”
“算了,吃饺子吧。”
我们开始吃饭,不再讲话。吃饭间,杰像自言自语似说了一句话,“我走了,就不会有人故意让你出糗了。”声音很小,却让我愣了一小会。
我很配合气氛地没有应答。然后,心里冒出一点酸,接着开始蔓延。我一直低着头,不想气氛变得煽情,变得难以控制。
吃完饭,我跟在杰后面回学校。微垂眼睑,习惯性走神。我不知道杰突然停下来,于是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我惊醒般地抬起头,“怎么了?”
“明天下午去送我。”说完他又转过身接着走,没留给我答复的时间,当然,这也不是一个问句。
“可是……”我没有说出明天有课这四个字,而是哦了一声。
次日下午,我向老班请了假。杰在我之前已经去了车站。我穿着一身醒目的校服,拦了出租车去车站。
到了车站,杰在站外等我。看见我来,便招了招手。
“怎么才来,让我等那么久。”
“不迟了,你不是还没走嘛。”
我们瞎扯了一会,杰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
“干吗?我好象不欠你什么吧。”
杰很无奈地吐了口气,“不是吧,我都要走了,以后说不定都没的见了,连礼物都没有?”
“我忘了。”我很为难地看他。
“不行,不管是什么,一定要一个礼物。”
我大概扫视了一下自己,然后摘下了挎包上的纯白色绒绒的兔子。那是我和小夏逛街时看见的,而且是我抢过来的。拿在手里,柔软而舒适。
“只有这个了。”我把兔子拿到他面前。
他接过去,很满意地笑笑,“不错。”
“那我的东西呢?”
“我没准备。”
“啊?”
“走,进去吧。”杰不管我的反应把我拉进了候车厅。
候车厅里零零散散地坐着人。杰把我带到老班的所在地,还有他的小姨,一个卷发微胖女子。加上我有三个人送他。而杰来借读的目的似乎也就像当初他说的那样,单纯的体验。
检票之前杰一直和老班和他小姨在那寒喧。检票时间到了,我们都站起来。杰抱了抱他的小姨。“到了打电话。”他小姨很平常地说了句。
杰又抱了抱老班,老班拍拍他的背说:“路上小心。”放开老班,他站到我的面前,轻轻地拥住我说:“我走啦,想我就打电话给我。”我使劲点头,眼角微微潮湿,也许以后我们真的都不可能再见了。
杰拖着他那大大的棕灰色行李包,向大家招招手,消失在检票口。然后我手机响了起来,是杰来的短信,“不要哭哦,礼物我寄给你。”我扯了扯嘴角,眼角就滑下了液体。很细小的伤感。
杰走后,我似乎就形单影只了。和唐秋白之间尴尬着,而和周梓有一层似乎永远都消除不掉的隔膜。于是,我最开心也是最期待的就去食堂就餐的路上遇到小夏。有时候我会跟着小夏去她们教室,故意去见见在隔壁班的程晗。
我几乎没有想过要怎么去消除我和唐秋白之间的诡异感,过得简单,也似乎没心没肺。
课间,我无聊地转手里的笔。接着毫无预期的,我的背重重地挨了一下。我不自觉地皱眉,转过身。唐秋白面无表情,向我背后扬了扬下巴。在他的示意下,我把手伸向背后,摸到了一张便利贴。我摸索着揭下便利贴,上面写着:“唐思哲,你到底在想什么?再这样下去,我就会生气了。我生气的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
我握着便利贴抬起头,一直盯着他看,一直看到他觉得浑身都不在。
“干什么?”唐秋白不安地看了看我。接着我就突然傻傻地笑了,笑得他更不自在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唐秋白小声问。
“现在归位了。恢复到杰来之前的状态,一切恢复正常。”我带着点小兴奋说。
“可是有些事是不会恢复的。”
我的笑僵下来。刚想问得更清楚,上课铃声就响了起来。现在,不安的人开始转为我。我不知道唐秋白究竟在指什么,是我和他的关系吗。
“恢复不了,指的是?”课上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写了纸条。
“和你没有关系。”
“既然说了,就说完哪,别婆婆妈妈的成不?”
良久,唐秋白把便利贴按在我的后背。“周梓严和晗哥出问题了,我怕影响晗哥。”
我把便利贴死死地柔进手心,微偏头看了看周梓严。她永远是那副表情,忧郁、冷漠,也……自私。而我的理智告诉我,这种事我只能旁观。
我强迫自己静下来听课,不要去烦那些自己不该烦的。尽管我真的很想问周梓严一句,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点都不在乎吗。
我开始频繁地借口找小夏,去偷偷地看程晗的动态。其实我并没有观察出什么,但总觉得这样才会比较安心。
被程晗看见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向他打招呼,“程大晗,呵呵,我来找小夏。”他会很轻地笑,“好好玩,我回教室了。”
我会看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然后,我会有到教室让周梓严别那么苛刻的冲动。可是我知道,只要对上她的眼睛我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杰走后一周,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东西。没别的,只是一封信。周末的下午,我把信拿到老银杏下拆开。
“哲哲:(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这封信应该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了,让你体会一下‘慢的乐趣’。想我了没?应该没有,都没有给我电话。我可想你了,一点点。”
“快到暑假了,要不你过来我们这边吧……”
看着杰的信,脸上泛起很深的笑意。这确实是我收到的第一封信,在这个时代很罕见的东西。看完信,我把它装好,拿在手里。笑,真实地开心,难以自持。
程晗是在这时从不远的操场上走过来的,头发上挂着细细的汗。脸上没有特殊的表情。他重重坐在我旁边,呼吸微微的急。
“不打球了吗?”
“你每个星期都会在这里看我打球吗?”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我突然语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算了。”他收回目光很轻松地笑了笑,“待会陪我去喝酒。”
“要找唐老吗?”我小声问。
“不用,就我们俩。”
其实,从程晗来开始,我就在一直盯着他看。希望能从他的眼睛里得到准确的信息。可是他的眼睑一直低垂着,给我一种朦胧的感觉。
“程大晗。”我叫他。他侧过头的那一瞬间,我把脸凑了上去。从我决定这么做的那一刻起,我的就在不停地狂跳。第一次和程晗离的那么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看到他微愣的表情。我可以想象我脸烧红的程度。胃也因为紧张轻轻抽痛。
在他的唇上停留了一会,我放开他跑回了宿舍。我跑到洗手间用冷水不停地冲脸,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我平静下来。梳理好头发,我把杰的信放好就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