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三等奖的奖金租了一辆皮卡车和一辆商务车(小海狮还在修理厂),一行十二人开车去了山里。萧文瞒着她的哥哥答应了我的邀请,周静则靠着线人的消息及时赶到,而她的到来显然让船长变得有些沉默。廉燕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偷偷跟夏侯杰出来的,最近廉老板用魔鬼的嗅觉敏锐地捕捉到女儿身上的“异性气息”。其他男生都乐得有更多漂亮姑娘出现,尽管那不是自己的女友。
三个小时后我们远离城市和大海进入一片纯粹的山区,几年前我们就去过那儿,只不过现在身边换了新的朋友和爱情。车沿一段崎岖盘旋的小路开进一个山谷,周围一派绿意盎然,一条小河从山谷里伸出,密密麻麻的鹅卵石铺满河谷,植物的馨香、林鸟的婉转和射破树冠将山谷装扮得明净悠幻的阳光构成了下午三四点钟的山林光景。
等我们到达的时候,河滩上居然早就停了几辆车,相距着搭起了几顶露营帐篷,有一家几口在小河里捉蟹,也有情侣在河滩偎依着聊情话。这一带山谷想当开阔,足够容纳更多的热情。
我们选了位置将车停下,男生分工搭帐篷、生火,女生则叽叽喳喳全都跑到小河里捉蟹子。午饭吃得相当简单,开水冲泡面,而后一伙人全都去爬了山。
其实你能想象我们这伙人那天在山里是多么快乐,这无需费尽字眼儿。当你身边充斥着友情、爱情、姑娘们漂亮的笑脸和学生特有的那种单纯,还有被午后幽静怡人的山林激发出的那种热情,你怎会不在脑袋里给这些设置一个永恒的庇护所,并且在今后时常请它们出来热闹一阵子,反复上演那一幕青春快乐的轻喜剧?
那里不但有人的笑声和对白,还有茂盛的紫藤和常春油麻藤,有果实饱满的扁豆、山荞麦和牵牛花,有绿意仍浓的文竹和杠柳,有成群的麻雀、喜鹊、白头雀和一种体态极其小巧的谁也不知名的鸟;藤蔓植物或依树而绕,或掠地平铺,相互缠绕、难解难分;那些精灵般的小鸟永远唧唧喳喳的在果实饱满的枝叶间觅食、嬉戏、追逐打闹……
回到河边的露营地已是薄暮时分,由于树木和山岭的遮挡,山谷暗得特别快,我们再次升起篝火,和远处另外的几堆篝火相互摇映。
河滩上铺了两块质地良好的野餐布,上面摆满了罐装啤酒和零食,我和船长负责给大家煮咖啡。山谷深处吹来凉爽的微风,被山岭和树木围成的一方天幕上开始有星光闪烁,周围渐浓的黑暗让我们彼此偎依得越发紧密,仿佛滑入一场温馨寂静的幽梦里。
篝火映照着每个人的脸,浮现出温暖迷幻的光影,不远处能听到一家三口的说笑声,还有小女孩的歌声。萧文就坐在我旁边,整个下午我都陪她走在最后面,她开心极了,说她很庆幸遇到我们这帮朋友。但在几次上坡艰难的时候,我伸手想拉她一把,她每次都拒绝了。
马猴开始拿出吉他,弹了几首古典曲子,其他人喝着啤酒静静地听着,他弹了《绿袖子》,弹了《爱的罗曼史》,弹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弹了《彝族舞曲》,弹了《皂角树下的姑娘》。而后阿陈拿出自己的吉他唱起来(到了歌曲点播的时间),他唱了崔健的《花房姑娘》,唱了老鹰乐队的《Hotel California》,唱了约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唱了许巍的《那一年》,唱了汪峰的《花火》,唱了酷玩乐队的《Yellow》,唱了何勇的《钟鼓楼》,唱了深蓝乐队的《二月十四》,唱了达达乐队的《南方》。当廉燕哈欠连连的时候,夏侯杰想夺过吉他唱上一曲,被众人慌忙截住——五音不全的家伙永远只能在“键盘”上有条不算多宽的出路。周静接过了吉他,女孩子特有的摇滚范儿顿时声彻山谷。她唱了《洛丽塔》和《潘多拉》、唱了许巍的《蓝莲花》和《温暖》,唱了郑钧的《私奔》,唱了张楚的《姐姐》……
深夜,大家兴意阑珊,但不自觉地开始两两分散开,远处隐约传来醉酒人的吟语声。我和萧文坐在一处聊起了天,偶尔会回头看看其他人。周静终于能和船长单独相处一会儿,看来此刻的他们正完成他们非得完成的那一步——坦白。
——我呢?她现在好像彻底把我当成了“朋友”。
尽管我不承认男女之间有真正的朋友,但我初次见她时的那种怦然心动、猝不及防像是不可避免地消融成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好感,这好感又在她刻意营造的尺度和我的“一些顾及”下演变成了大概叫做“温暖”的东西。
至始至终她都表现得大方自然,笑容无可挑剔,言辞亲切和善,但我除了每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会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冲动外,其他时间又都表现得畏手畏脚、摸棱两可,甚至纵容这种“朋友关系”自然发展下去。而她几个月之后很可能就会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读研究生了。
“高兴出来玩儿吗?”我这个笨蛋,我还想维持那种“试探了解”的阶段。
“当然。”她还能怎么说呢。
“我们这伙人可能就要分开了。”我说。看来我们之间最好只讲别人的故事。
她已经知道了我们先前的故事:四个前途未卜的家伙偷偷溜回了校园,而且想用“熊霸天下”和“船长乐队”来挽回点儿什么。对于我们将来要干什么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兴趣,先前谈话的时候我们都尽可能地避开“分开”的话题。
“船长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二冬现在没在上学,他得过自己的生活,靠这吃饭不太现实。阿陈——就是那个唱歌的家伙——他得继续背着那把很破的吉他(我们都笑了)……周游全国。”
“周游全国?”她吃惊的摸样也很美。
“没错。他已经靠那把吉他走了不少地方了。在他眼里那些东西大于一切。”
她没有言语,像是在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生活。
“不信?”我问她,“刚开始我也不信,身边的责任琐事一大堆,又没有足够的钱去应付。但后来我发觉,只要决定甩开一切,把门一琐,把狗托付给宠物店,向外面的大街迈开第一步,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了。”
“真的这样觉得?”她被我逗笑了。
“当然。”我说,“只是别忘了和家里人用谎话保持联络就OK了。”
她微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大概又陷入了那种想象。
“其实我也常这么想来着。”沉默片刻她说道,视线越过山谷,看着远处无限的黑暗。隐约能看见山脊的曲线,但极不清晰。
我看着她,让她继续往下讲。
“我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只是觉得不应该辜负了什么。我没有一个很迫切的目标,考研也是程式化的。我有心里过一些想法,但时隔不长就改变了,这让我很恐慌,真的,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想干些什么呢?眼下的一切也常常发生冲突,我只能归罪于我的幼稚、我的头脑简单,想着以后大概能成熟起来,然后能够同别人所做的一样生活下去吧。”
“这我能理解。”我笑了笑说,“别忘了,我可是发霉的老学生,是个从‘社会上’逃出来的人。我知道那种迷失的感觉,连我的胃也迷失了(她表现出对这句话的不理解)。你不得不做些不情愿的事儿,然后靠着它成熟起来,你得靠这些不情愿的事儿让自己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要好。大家都有过反抗的冲动,可又都纷纷在那种无奈中找到‘成就感’或是‘适应力’——没办法,它太强大,然后等年老后回头感慨一番:‘这才叫真正的生活。’”
“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她问我。
阿陈又唱起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悠远的嗓音和爽利的吉他扫弦声一阵一阵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篝火旁,亚冰和小木在愉快地聊天,悦耳的笑声在我听来很温暖。
对萧文的问题我只能事实就是的摇摇头。事实上,一切对人生的感悟都多少包含有幻想的成分,不论处在何种年龄,再怎么理性的强调都只是一声感性的喟叹。
“可能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她突然一笑,“我们现在过得很快乐,不是吗?”
我思考了片刻,并且得到了一个可以让我的“魅力”开平方的答案,可我没来得及回答,它被一声像是来自生命底层的呼喊堵塞了。——我×!
“救命啊——”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女孩儿的呼喊声。
“快来人啊——”声音很清晰,像是在冲我们靠近。
我们立刻起来张望,其他人也都纷纷站起身,想弄清状况(小说家喜欢突然搞出点的状况,人生也一样)。
昏暗中,一个身影在跌跌撞撞地向我们靠近,最后却倒在河摊上。
我们几个赶紧跑过去,其他露营的人也赶过来。船长单膝跪地,扶住那女孩儿的胳膊问她有没有事儿。那女孩不住地哭述,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
“抓流氓!……他是个流氓!下流!混蛋……”
我们顺着女孩儿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黑暗中显出帐篷的形状,篝火还未熄尽,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隐约从帐篷里传来。
情况已经相当明显!船长的海盗作风以及本不该属于海盗的正义之气瞬间迸发,其他人在那些可爱的女孩儿面前又怎么不想一展男人雄风?
船长一马当先,小木突然发动,我和夏侯杰也不甘落后,那些背后的目光给了我们多么大的力量!
众多人的脚步纷纷在卵石上踏响,其中从小木的脚掌下蹦出一块小石子打在我的腿上(从跑步的姿势上我断定是他)。在我们的心中全无“见义勇为的锦旗”,只是凭着未消退的酒力、胸中那股崇高的正气和背后那些姑娘的眼光将酒鬼加色鬼隔着帐篷暴揍了一顿。
“救命啊!谁打我啊!别打了!别打了!”
从这些呼喊中,从这些显然将平常的言谈扭曲变形的声调里,夏侯杰居然听出了熟人的声音。“我怎么听着像‘有远见’?”他突然止住了那只正义的左脚(他只会用那只脚)。
“不会吧?”我×!我突然也觉得是他!——上次在海边将他抛入海里的时候,那呼喊声和这个有些相像。
“大家都停一停!”船长发话道。
“小木!你停一停!说你呢!”小木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木棍儿正敲得起劲儿。
还没等我们把那家伙从裹尸布一般的帐篷里拉出来,身后突然想起先前那个女孩的喊叫(她的出场总是一惊一乍):
“你们住手!干什么!一群流氓!”
她跑过来,翻开帐篷,手捧醉鬼加色鬼的脸,不住地叫道:
“老师!醒醒!远健老师!你醒醒啊……”
由此我不得不说一个心得:当男人试图靠着酒精从女人身上找便宜的时候,也需提防有些女人喝多了会六亲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