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我同时给这么多人带来了快乐,我在回去的路上接到了沈晓喻的电话,他说很快就要带着新婚的妻子来学校看我们,我则向他描述了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令他差点笑岔了气。
接着我回到小店,廉燕也等在那里,我添盐加醋地将故事起承转合了一番,使得两个人有种拜我为月老的冲动。然而当他们两个很甜蜜地相视而笑的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一种失落感,先前的那种同沈晓喻的、同他们两个的娱乐精神竟瞬间变得无趣起来。
晚上,我没有像想的那样让夏侯杰为我做什么,但我们三个人喝了不少啤酒,我让马猴一首一首唱歌给我听,使得他最后觉得我是在耍他。
那晚我又失眠了,那种深沉的失落同黑暗混同在一起,将我重重包裹。一旁马猴的鼾声成为了永无尽头的夜晚的刻度,单调、乏味、毫无希望。
我躺在床上,一段时间思想静止,身体僵硬地不受意识控制,左右辗转不得,一段时间又变得像个婴儿,软弱无力,微茫渺小。我想我和她之间的那条线彻底消失了,而且那个调皮的家伙不肯再用笔为我们描上一下,更不会出现一个庄重而善良的人拍拍我们的肩膀将我们两个安抚到一起而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线”。
归根结底是我的懦弱……但其实我早意识到这个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在那天才突然变得像个问题,不再是一幅画或一种想象,而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散发着体温的可怕之物。
翌日,当我被失眠和小店里的事物搞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廉燕又出现了,而这次轮到了夏侯杰。他冲我使了个调皮的表情,同廉燕手拉手离开了小店。可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之后,当我回家同老爸坐在一起看边看电视边闲聊的时候,电视里正播放时下很火的电视剧《潜伏》。当我看到余则成将录音带做了手脚剪辑成对自己有利的证据从而反败为胜的时候,我恍然大悟:这便是中年人的狡猾。
那天夏侯杰从廉燕家里一回来便气急败坏地向我控诉……他想到了非洲野牛和金钱豹,想到了达尔文和严复,想到了螳螂和黄雀,想到了整个中华文明史以及李宗吾对它的概括。至于我,面对他滔滔不绝的言辞和如火星四溅般从唇齿间迸出的唾沫,我的脑袋也一刻没停。我想到了窦娥和小白菜,想到了徐富贵和家珍夫妇,想到了四十岁以前的埃德蒙?唐泰斯,想到了二冬的“四拍”和衙门口前的冤鼓……
我当然没有笨到只会瞠目结舌面红耳赤,他也当然没有笨到一直说到让自己渴死,当他停下来接杯橙汁准备再战的当口,我吸了一口小店前沉闷焦热的空气,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试图唤回那些可爱的理性。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是个阴谋。”我对他说。
“我当然觉得这是个阴谋!”他差点被橙汁呛到。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可能对你隐瞒了那些‘好的’,只突出了那些‘坏的’。”
“‘坏的’!?,你终于承认还有‘坏的’!?——他让我听了整个对话,从头到尾只有坏的、坏的、坏的、坏的——这就阴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事实上我也不能确定我那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我说了许多,符合“全面”的标准,但经过我对沈晓喻他们的一阵夸张之后,我自己也不确定那些话里究竟是好的成分多还是坏的成分多。但很有可能是夏侯杰这个混蛋眼里根本只有坏的!或者,魔鬼只把我当成了一部棋子!
我看了廉燕一眼(我忘了说她也跟着一起来了吗?),她从来没有用那样的表情面对过我。我最终哑口无言,目送他们在我眼前走开。——他们手指紧扣,同仇敌忾,难道他们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他们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团结紧密的状态吗?如果事实如他们所说,他们反而应该感谢我这个外部矛盾的介入。
总之那天我成了众矢之的,连马猴这个混蛋也落井下石。
当晚我给廉燕发了一条短信,试图再做解释,可她的回复竟是:我知道你以前对我……可你也不能这么做,也不喜欢你再说我爸,我们原本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的。——你能想象?她真的用了“……”,这代表什么意思恐怕不用我再多做解释,但那天“魔鬼将她支走”的举动总是让我心有不甘。
我没有再找其他人诉苦,我的一时得意毁了我——这种状况经常发生:积极邀别人打牌的家伙总是输得很惨,喜欢吹牛皮的人总是会把牛皮吹破,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家伙总是会被天上落下的鸟屎砸中,总之“得意洋洋”之后总是很快就“倒霉”,让人不得不怀疑离地三尺真的有神明。
我开始期盼沈晓喻赶快到来,我希望他那种擅于抚慰女人心的能力能在我身上起作用,或者他的到来能让眼下这种一团糟糕有所改变。
不过,热心的小木提前赶来了,他决定同他的憨憨乐队一起在我们的小店门前展示他们的合作成果。夏侯杰和马猴也赞成这么干,能让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光的现在只有乐队。出人意料的是,这种演出居然给我的小店带了前所未有的商机,而背负愧疚的我甘心独自面对冷饮机前的拥挤。
成百的热情学生拥挤在我们的小店面前,跟随憨憨乐队唱起了一首首经典老歌,马猴和夏侯杰的临时性助演也颇受好评,我则在拥挤和吵闹中忙得不可开交。
“来杯橙汁!不,换成西瓜汁!”
“快点儿!快点儿!热死了!”
“你脏不脏啊!?手上全是汗!”
“你是不是找错钱了啊?!”
……你能想象我那时的心境,我多想啜着凉丝丝的饮料站在人群中看那帮家伙煽情的演出。
他们一连进行了两天,热度越来越高,人群越聚越多,冷饮供不应求,“熊霸天下”和“憨憨乐队”的名声也在那时达到顶峰。在他们决定加演的第三天,亚冰和廉燕也过来帮忙了,我和廉燕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在忙碌和音乐中缓和,这想必就是我那几天的唯一收获。没想到“有远见老师”也来了,他在演出进行了两天后准确地预见了我的“忙碌”,友情大发,主动帮助我兜售起饮料。
他们的加入终于使我愉悦起来,我们开始说笑、打闹,“有远见老师”的师者尊严很快就在两位漂亮女孩儿面前丧失殆尽。我们随着憨憨乐队唱起歌,因她而起的苦涩暂时被眼前热闹的场面淹没。
你曾经对我说 你永远爱着我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 但永远是什么
姑娘你别哭泣 我俩还在一起
今天的欢乐将是 明天永恒的回忆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今天的欢乐将是 明天永恒的回忆
就在我们三个第二天回到小店准备开张的时候,有几十个学生正在小店门前等我们。待我们走近后,那种怒目相向突然爆发成一种集体的人民公审式的训斥——昨晚我们出售的饮料导致他们在夜里纷纷争抢上厕所的权力。先前购买饮料的热情一夜之间化成了愤怒。
“你们的饮料有问题!”
“这是集体中毒事件!”
“咱们得报警!”
“不用那么多解释!”
“怎么赔偿?!我们不是要什么赔偿,我们只是感觉被骗了!”
“还‘熊霸天下’!狗屁!‘毒霸天下’还差不多!”
最终,他们没有打我们,也没有报警,一些人接受了我们的现金赔偿,一些人只是撒了气离去——学生独有的那份纯洁和尊严让他们觉得只是抗议一下就够了。我们三个呆呆地站在小店里,望着外面那些没被我们毒害的好奇的学生,浑身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挫折感。
那天我们的“毒霸天下”关门大吉,我们三个狼狈地回到出租屋。小木、二冬、廉燕、亚冰、小倩、“有远见”都赶过来了,在叙述了一番错误的起源、公共关系知识和人情温暖之后,他们离开了,只留下我们三个各自寻觅一个角落默不作声地度过看起来是最艰难的一天。
半夜我被夏侯杰吵醒了,有人给他打电话,我们的小店着火了。
夏侯杰、马猴和我急忙穿了衣服,跑过深夜无人的大街去往学校。到达的时候火早就被扑灭,那些在挤在黑暗的寝室窗口前的学生的兴致也早就消失了,因为着火的只有那八平米的地方。我们三个呆呆地看着那些熏黑的墙壁、残破的门框、被灯光照出一片残影的货架,感觉我们的先前的世界已经荡然无存。有余烟从里面冒出来,我闻到了泡面和面包的味道、冷饮机的味道、那张奖状和那船长的那幅画的味道,夏侯杰的“为学生服务”的味道,——当然,还有那只熊的味道。
“烧了就烧了吧,有开始就又结束,这是我早就想到的。”船长听了我们的一大堆话后,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也正因为这句话,我们开始对船长有了埋怨。
记得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有一段话:
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的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命运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这句话和我们那时的状况只差了一个书名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