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像个中年人,大个子,脸上白是白红是红,眼睛深陷,是个稳重的小伙子。几年来,他因为喜欢“乌古斯汗”宴会厅的抓饭、拌面、羊肉串儿,成为这儿的常客。两天中总有一天会来这里,并与约尔凯西相识成为亲近的朋友。这几天,傅吐克也住在这个地方,和他们成为知心朋友,彼此处得很快乐。
一天晚饭时,他们三人单独坐在一间包厢里,在约尔凯西的邀请下喝了几杯“伊犁王”酒,心里愉快起来,他们的谈话更自在了。
“王宝朋友,我有一件事儿很不明白!”约尔凯西看着王宝说,“你们广州的警察怎么手那么软呀,为什么像大艾则木、阿告库旺这样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他们称王称霸,在这个地方公开扒窃,毁了好多孩子的生活和未来,把漂亮姑娘卖给寻欢作乐的地方,玷污了她们的名声!”约尔凯西激动地说,“这对我们是多么屈辱,多么羞耻!整个新疆,整个一个民族,因为那一小撮混蛋的恶行而蒙受屈辱,遭受玷污!现在广州的一些人躲我们就像躲瘟疫一样,面对面地对我们说,‘新疆人是贼娃子’,‘维吾尔人是扒手’……这说的不就是那些良心让狗吃了的卑鄙家伙吗!有时我为和他们是同乡人、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宗教信仰而感到羞耻!”
痛苦和羞耻让约尔凯西脸发烧,牙咬得咯咯响。他往杯里倒满酒,端起来一口干了。
约尔凯西的话引起了傅吐克的沉思,他回想起初来广州的一些事儿,打起了寒噤。他刚来的那天去了几个宾馆,宾馆开票的姑娘总是一看到他的长相,就以“请原谅,床位满了”为借口不给安排。一次他看到那姑娘不给自己安排却给后来的一个人安排了房间,非常生气。后来他出示了身份证、医务工作证,才被安排到旁边名叫“哈瓦依”宾馆的一个普通房间,实际上这个宾馆也是徒有其名。第二天进了闹市的大商店,周围的人们看到他头上的花帽,鼻子下乌黑漂亮的八字胡,就像看到狼的羊群一样惊慌,一个示意一个离他远点。这些事情给他带来了屈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让他心烦。今天约尔凯西的话为他解释了一切。所有这些事情是因为那一小撮卑鄙下流的家伙的祸害给人们心灵造成了创伤。
“失去尊严的民族,失去尊严的人,在人们中间还会有地位吗?”傅吐克发自肺腑地说,“不,不,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地位!……千真万确,刚才约尔凯西说得很对,孩子们是我们的未来,我们没有走完的路他们要继续走下去,这是生活的规律!我们的女性也是这样,她们未来要当母亲,更加伟大,毁灭她们的生命、生活和前途是重大的罪恶!这样的罪犯无论是谁都应该惩罚!”
约尔凯西和傅吐克的话,好像是针对王宝说的,王宝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烟缸里掐灭了烟头儿,先看了看约尔凯西,然后又看了看傅吐克,不慌不忙地说:“这些事儿让你们遭受到痛苦和屈辱。你们焦急气愤,都是正常的,但是有些事情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法律程序有时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王宝停了一会儿对约尔凯西说,“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我们不是不知道,我们知道,甚至有时还跟踪,但是却没有获得可以逮捕他们的证据。你也知道,法律是重证据的,证据不充足的话谁也不能抓人。这些人很狡猾,就像河里的鱼没在水面留下任何痕迹一样。他们做人的买卖,每个人掌握着十到二十个小孩子,让他们偷盗扒窃,但是孩子们绝不认识控制他自己的人,他们通过别人的手让孩子们干事儿,他们自己则隐蔽到一边,遥控一切事情,就是他们手里孩子们全被抓住,也会花钱从新疆买来新的“猎鹰”。我们警察在扒窃现场抓住了有些孩子,进行了审讯,最终还是定不下来罪,四十八小时到了又得被迫放人。我认为,和邪恶势力不能任何时候都来硬的,有时需要等待,有时需要忍耐。在处理这类案件时,我们警察还受语言交流的限制,这些孩子被抓住时都装着不懂汉语,最坏的是他们有被抓住的危险时,就用刀片割破脸,用血吓唬别人和警察。被偷钱的当事人也害怕遇到什么倒霉的事儿,干脆连丢失的东西也不要了。还让公安机关为难的另一点,是扒手的年龄限制和民族政策限制。老板正是占着这一点利用小“猎鹰”的。这个地方少数民族非常少,民族政策相当优越,各个阶层对此都特别注意。在这个地方,治安上还有一个实际问题,广州是个古老的大城市,有八区两县,每个区和一般省的一个城市一样大,广州常住人口有八百万,流动人口六百万。但是国家是按常住人口配备警察的,这个地方的警力不足问题相当严重,犯罪的人很容易从这个地方转移到那个地方,广州旁边的南海、佛山等临近城市有时会成为罪犯的庇护所。”
王宝这样详细的解释使约尔凯西和傅吐克沉思起来。特别是约尔凯西,长期以来,他内心总是有耻辱感和自尊心两种情感交织着,自尊心迫使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耻辱,一心想着能打败它而以另一种姿态面对世人。
“你说得对,王宝!”最后他表明心迹,“这事情不只是你们警察的事儿,是我们大家的良心问题!这一小撮野蛮的混蛋玷污了整个民族的声誉,毁掉了我们未来的一代人,所有热爱人民热爱民族的人,都应该端掉那些混蛋的黑窝,共同斩断他们的魔掌!我要跟踪他们,为你们提供充足的证据!无论在这条路上遭受多少痛苦和损失,我都永远不后悔!……”
“谢谢你,约尔凯西!”王宝高兴地说,“你的这种牺牲精神对我是极大的鼓舞。”
傅吐克也对约尔凯西大加赞颂:
“一位贤者说过:‘只要你能做到对一个人做好事不吝啬,纵然做不到也要试试。’我们的朋友约尔凯西的这种精神,真的是无私的富于关怀的精神!”
“谢谢,朋友!”约尔凯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说的这话格外地肯定了我的价值!”
“我说的是心里话,约尔凯西!”傅吐克诚恳地说,“因为我也是受那样黑心肠的家伙伤害而漂泊的人!只要他们存在一天,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心。受他们之害离开自己心爱的儿女、毁了财产、心酸痛苦的父母还少吗?!”傅吐克感到气憋一样停了一会儿,内心的痛苦使他脸色发黑,眼睛却炯炯发光,他长长地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我就是难以忍受那样无力的父母的悲叹,来这地方寻找我自己的幸福的!如果我找不到赫斯来提的话,就对不住我自己,也没脸去见她的父母。但是……但是,这么多天以来别说见到她,连她的影子也没见到……”
傅吐克情绪低落,低下了头,烦恼揪着他的心,使他非常痛苦。他的所有努力和探索,都变成了泡影……
“你别伤心难过,朋友!”约尔凯西安慰他说,“只要你的对象在广州,总有一天我们会得到她的讯息。这地方有个叫哈勒买提的卖羊肉串儿的人,有些人叫他‘猫头鹰’,他卖羊肉串儿没有不去的地方,耳朵长,知道家乡来的人和事儿。我和他关系还不错,他也常到这地方来。我们可以请他帮忙,说不定他会给我们带来赫斯来提的讯息。”
他们商量着,为了寻找赫斯来提,只要能做的他们都想试试。
回到宿舍,傅吐克的心又难过起来:“赫斯来提活着吗?健康吗?在哪儿?……”这些可怕的问题揪着他的心,使他心头不能安宁。当他想到可能有野蛮的手毁掉这朵年轻的花蕾时,他头上仿佛突然遭到雷击一样,心好痛。
在这样的时候,只有回想起他和赫斯来提度过的短暂但却十分甜蜜美好的时光,他心里才能稍许安慰。在他眼里,赫斯来提是如此文雅,如此善于思考的姑娘,她十八年的生活,是纯洁诚实而热情的生活,他相信此后她还会这样自豪的生活,他愿用热血保护她的贞节!……
傅吐克心里慢慢安宁了下来。
第十节
这世上可有反抗他的人吗?有的话,他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这个人身材魁梧,留着八字胡,说话嗡声嗡气,总喜欢表现自己的威严庄重。但是他右脸上的伤疤相当可怕,给他的面容投下如同细瓷碗上的趼子一样难看的影子。这天他身上穿着苏州白绸衫,下身穿着苹果牌米色裤子,显得文明有派头,左手指上的绿宝石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年龄已近四十,维吾尔文读得不流利,而汉语说得很熟练,这个人就是大艾则木。他到这个年纪还没成家,更没有子女,他认为,这些事是人的负担,是捆住男人手脚的无形的脚镣手铐,他生活的准则是:吃饱喝够,玩儿个痛快!因为谁得到的也带不到来世!
多年来,他就笃信这个信念,用各种卑鄙下流的手法得来许多财富,用许多年幼天真孩子靠血汗哀号换来的钱,满足他贪婪的欲望。
起初赚了钱使他摆架子,趾高气扬,后来让他非常狂妄,贪欲倍增,如今呢,肮脏的财富使他心肠变黑,对谁都无所顾忌,成为什么都敢做的狂人。
这天他在坐落在广州中心街道的新世界宾馆豪华的房间里和艾依提儿马聊天。
大艾则木是昨天来到这个宾馆的,此前,在市里另一个区的白天鹅宾馆住了几天。总之,他不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待,就是寻欢作乐赌博也频频地换来换去。他坐的是帕萨特轿车,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钞票……
今天一大早他就给艾依提儿马打了电话,把他叫到了身边。只有艾依提儿马能和他频频相见,有资格和他商量事情。
“那个姑娘的情况怎么样?”大艾则木从冰箱里取出水果问道:“名字叫什么来着?”
“赫斯来提!”艾依提儿马诉苦似的粗暴地说,“别提她了,眉毛虽然乌黑,行为却如野猪一样!立即把她卖给一个娱乐场所算了,我认为会卖个好价的。”
一会儿大艾则木就在茶桌上摆满了各种美味儿、水果和冷饮,多是外国的。
大艾则木往嘴里丢了一粒美国葡萄干儿问:“好像惹你生气了?你自己粗鲁,是个傻瓜!女孩子像柔软的柳条,男人要小心地把她揉弯。现在还不能卖赫斯来提,还有用她的地方,不保护她不行!”
“我会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她,”艾依提儿马舔着嘴唇说,“不然的话,看到那样的美人任何人都会心生邪念,失去理智的!”
“这么漂亮吗?”大艾则木感兴趣地说,“我得瞧瞧……”
“只要你看一眼,就会爱上她的……”
“不,朋友,”大艾则木像贤人一样陷入深思,“有时再好的东西都要割爱,如果你对她不能割爱的话,就不能获得比她更好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大艾则木又问:
“那个乃再尔小东西上街了吗?你们把他驯服了吗?”
艾依提儿马抱怨起来:
“哪里!现在他对我们已没必要了,艾则木!他现在成了不能穿的破烂衣服了!”
他详细说了乃再尔现在的情况:右脚踝骨断了,完全无用了,左脚也伸不直,赫斯来提和肉孜两次把他送到私人医院接骨也没治好,现在完全成了负担了。
“这件事儿没有办好!”大艾则木以抱怨的口气说,“哈西木瘸子这叫干什么?不能让一个孩子回心转意,最后成为我们的负担,这是做的什么呀?!……有力量的人也会给别人力量,爱哭的人也会把别人弄得精疲力竭,不立即让这个乃再尔淘气鬼干活对其他小东西会产生不良的影响!”
“我认为,”艾依提儿马喋喋不休,“我们把这个倒霉鬼放到街上一定会饿死,如果遇上救济单位的话他会被送回家乡去……”
大艾则木打断了他的话:
“你疯了吗?把他随意放到街上就暴露了我们的真相!”大艾则木想了一下继续说,“这样吧,让猫头鹰每天背着他到繁华闹市的高架桥上乞讨吧,他自己在周围卖羊肉串儿,盯着他。讨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你,这样的话他既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对我们也有好处……”
这话决定了乃再尔的命运。这样的安排艾依提儿马也喜欢。虽然猫头鹰会吃不少的苦,但是艾依提儿马相信他不会耍他的牛脾气。
他们聊了很久,艾依提儿马要走时,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儿,猛然停了下来。
“我差点儿忘了,”他摸着前额说,“据猫头鹰说,近来有一个叫傅吐克的人出现在我们周围,他拿着赫斯来提的五寸照片到处寻找她,几乎天天都去“乌古斯汗”宴会厅,和小老板约尔凯西、王宝叽咕不断……”
“这是重要的消息,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可能会搅乱我们的事情!”说着大艾则木立即警觉起来,当时就紧张地想着应该做什么,他对艾依提儿马安排说,“这样吧,一两天内你和康科长联系一下,我们用赫斯来提当奖品回报他的好处。”
“这样做值得吗?”艾依提儿马舍不得赫斯来提。
“值得,傻瓜!”大艾则木用严肃的口气说,“你知道,康科长给我们的好处还少吗?几次市场检查时抓到我们的小东西都放了,几次紧急搜查时都给了我们暗示,避免了麻烦。在这些好处面前,他和赫斯来提玩一个晚上又怎么样!你一方面和康科长联系,另一方面好好盯着赫斯来提!我这几天里也和那个傅吐克见见面,关注一下他的事儿!”
艾依提儿马没吭声地走了。将赫斯来提这样的美女赠送给康科长,这伤害了他的尊严。很久以来,他虽然对赫斯来提馋涎欲滴,但是在大艾则木“谁也别碰她,你们要好好保护她”的吩咐下,他只好夹着尾巴,忍下这口气。今天他对老板的安排心里不满,但是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老板是个胆大的狂人,要让他收回讲过的话就像用手往混凝土墙面钉钉子一样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