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想到的这一后果让傅吐克都快气死了。但这没能使他的意志消沉，他内心翻腾着，与生俱来的野性发作了，他抽出墙角上的便桶，高举过头扔了下去。
他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手脚酸痛，在一个角落弯着腰坐下，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两膝之间……
“这叫什么事儿？我到底怎么了？……是谁让我遭受这些苦难？……我是为了救赫斯来提，如今自己也被抓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呀？……自由舒畅的生活就这样难吗？……”
傅吐克久久地思考着。
第十四节
乃再尔现在已忘记了安逸是什么，痛苦为何物，他那幼小的身体、纯洁的童心吃够了苦头，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酸甜苦辣了。
生活也好，大艾则木也罢，现在都抛弃了他，他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叫花子。在这些日子里，他脸色蜡黄，浑身瘦骨嶙峋，如同一根鱼剌一样。
每天早晨，猫头鹰背上他送到高架桥上坐下。乃再尔的一条腿用脏兮兮的纱布裹着，一只手上柱着一根短拐杖，面前铺了一块用碎布拼成的布毯，上面放着昨天讨来的几张一元、两元、五元的钞票，他手上拿着一个果皮一样薄的馕和一个装着白水的塑料瓶。
“乃再尔，你呀，”猫头鹰教训说，“你别像生铁佛像一样一声不哼地坐着，应该说些什么把人都吸引到你身边来……”
“我该说些什么？”乃再尔冷冰冰地问道。
“你说什么？”猫头鹰怒气冲冲，“你可以举起手祈祷，喊着‘请施舍施舍我这无助的人！你给我的施舍，会直接把你们带进天堂！’或者像汉族乞丐一样，用头把地碰响，引起人们的同情！”
“我不那样做，也不会那样做！”乃再尔果断地说，“人们衣袋的钱，凭什么要给我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猫头鹰生气地皱着眉头，“你自己坏才落得了这个下场！”
“我干了什么坏事儿？！”乃再尔扭着细脖子针锋相对地说，“是你们让我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学校！我不愿走上邪路，是你们让我落得这个下场！反倒不是你们坏而是我坏吗？”
猫头鹰不知该说什么，沮丧地看着他嘟哝道：
“你愿意做什么就做去，总之能赚来钱就行！”
猫头鹰走了，他想到几天来乃再尔赚了许多钱，心里不禁高兴起来。他赚的钱越多，猫头鹰得的好处就越多，他交给艾依提儿马时，便从这数目不清的钱中扣下一部分装进自己的腰包，将这作为他即将出生的孩子的一份儿。
乃再尔乞讨时什么也不说，有时望着远方沉思，有时缩着头愁闷地坐着。但是，来往的人们看到他天真无邪、忧愁可爱的脸、残废的腿，不断地给他放钱，临近晚上他面前出现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今天乃再尔身上没力气，神情沮丧。他成夜地思念父母，思念家乡，心头充满了伤感。在受到侮辱的时候，他总是回忆远方的家乡，回想陪伴自己长大的母亲河，回想流水自由的呼吸……想着想着不禁热泪盈眶。他想起春天燕子贴着水面低飞，山雀落到岸边的石头上用尾巴和花翅膀戏水，他真想跑回那里去，最好长上翅膀飞回那里去……
夏天广州非常炎热。今天天气热得出奇，周围如同着了火一样。头上熊熊燃烧的太阳像石头粉一样烫伤了乃再尔的眼睛，使他呼吸困难。
炎热中，乃再尔虽然筋疲力尽，但喝着瓶子里的水，极力忍受着。到了太阳偏西时他不行了，眼前一片漆黑，浑身发抖，他中暑了，身上发烧，体温升高，他慢慢地靠着桥上的铁栏杆侧卧下来，竟然连收拾一下前面的钱的力气都没有了……
猫头鹰卖完羊肉串儿，来到乃再尔身边时，他半昏迷地躺着。前面的布上空空的，也不知道是哪双无情的手偷走了钱。猫头鹰瞧着乃再尔半闭的眼睛、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不禁害怕起来。
第十五节
大艾则木不愿对赫斯来提使用暴力，对这个自尊心强的女孩子使用暴力，有失去她的危险。所以他忍耐着、默然着，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在她周围观察她那难以理解的行为和表情。
但是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特别是和傅吐克谈话以后，他的心难以平静。他知道了傅吐克任何时候都是自己的绊脚石，是个会拼命保护赫斯来提的爱情疯子，便放弃了慢慢让赫斯来提回心转意的念头。
今天晚上，他带着许多好吃的食品进了赫斯来提的房间。
两天前，大艾则木把她和古丽派里安排到自己住的宾馆的豪华房间说：“你和小鬼们待在一起不行，那地方对你不合适。你在这个地方好好休息几天，吃好些。然后我带你去香港、澳门玩一趟。在这地方古丽派里为你服务。”他想以此赢得她的心。可在她眼里这豪华的房间仿佛坟墓一样，使她情绪低落，精神消沉，一天到晚都在忧愁郁闷中度过。就要临产的古丽派里别说为她服务，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赫斯来提心里明白，她不是什么服务员，而是哨兵，所以也不愿和她交谈……
今天从早晨起赫斯来提的心就不安宁，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天可能会发生什么”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折磨着她……
大艾则木这时候来到房间，更增加了赫斯来提心里的恐慌。
大艾则木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然后看着侧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古丽派里说：“哈勒买提在我的房间，你去和他见见面，他有话给你说。”
古丽派里摇晃着走出了房间，剩下赫斯来提单独一人，愣在那里不知该干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赫斯来提，过来，我们吃点东西！”大艾则木说着把茶几上的美食糕点放进盘里，“你知道吗，为了你我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这是意大利比萨饼，这是肯德基鸡肉，这是德国的黑啤酒，这是美国的葡萄干、樱桃……”
赫斯来提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动也不动地坐着。大艾则木又试图用花言巧语来讨好她的心：“哎呀……你看你，脸怎么这样阴沉？来吧，我们坐下来说笑。俗话说‘说说笑笑有益于身体，悲伤叹息对身体无益’，对吧？你就笑笑！”
人们需要欢笑，就像自然界需要阳光一样。
但是在这些日子里，有什么能让赫斯来提欢笑的？现在别说让她自然地欢笑，就是胳肢她也笑不出来。
赫斯来提依旧坐着不出声，似乎有点惹恼了大艾则木。“看看！”他心里感到疲倦，“不知自尊，本应像绸子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你却硬是不听话地一声不吭地坐着！”
“小姑娘，行了！你别惹我生气！”他用一种劝说的口气说，“不管你的火怎样呼呼燃烧总会熄灭的。”
赫斯来提突然站起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大艾则木的脸说：
“你想把我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要把我卖给别人？”
大艾则木咯咯地笑了，赫斯来提的心揪了起来，她一生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冷笑。
“你说什么，小姑娘！”他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是把我手上的美味儿野鸡肉卖给别人再用钱去买不好吃的山羊肉的傻瓜！”
他用恐吓的口气说出了这些话，目光色迷迷的。
赫斯来提突然看出了他的邪念，这才明白了从早晨以来她心里惊慌不安的原因。
“对我来说现在生死已无所谓了！”赫斯来提盯着大艾则木说，“因为我早已把我的命运当成拼命的赌博了！”
大艾则木突然暴露出了他的面目，贪婪、颠狂、****，将他的伪善一扫而光，使他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披着人皮的牲畜！
“喂母狗，你怎么这样固执？”他气势汹汹地来到赫斯来提面前，“你也该说声‘可以’这样漂亮甜蜜的话了！当年，因为你妈对你爸说‘可以’，这世间才生下像你这样一位漂亮的公主。今天你若对我也说‘可以’的话，我们再生一位美俊标致的王子也不奇怪！”
“我不是母狗！”赫斯来提愤怒地说，“到哪儿都跟在你后边的人才叫母狗！”
姑娘最后的话像枪弹一样射穿了大艾则木的心，他浑身颤抖地扑向赫斯来提，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她紧紧地抱住压倒在床上。
这次赫斯来提没能从他有力的魔爪中逃脱，她张开口想喊，大艾则木用事先准备好的手绢儿塞住了她的嘴，然后又用细绳捆住了她不停挣扎的双手，牢牢地拴在床头……
赫斯来提用尽全力挣扎、扭动、踢蹬。她的反抗也只能如此。
在接连不断的耳光下，在狠狠的拉拽下，她脸上又烧又红，衣服全被撕烂。
赫斯来提的眼泪像流水似的流出，这仅是受凌辱、不幸和苦难的开始。
赫斯来提心里打冷战，手指冰凉，没过片刻难以忍受的疼痛使她的头像要裂开了一样。恐怖深不可测，深深的叹息冲出了她的胸腔，很难相信这竟是从人的身上发出来的叹息！
赫斯来提的心本来像缸里的水一样平静，现在她心里的水变得浑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就像娇嫩的花蕾被浇上了污水一样。
在这些日子里，赫斯来提感到她毁灭在披着人皮的牲畜手里，痛苦极了。过去了的事情宛若一根生锈的钉子，钉进了她的生命，她的灵魂，使之出血。她那颗冰冷的心，受到凌辱的心，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颗心充满了悲苦凄楚，还有不可医治的仇恨。她成夜成夜失眠哭泣，抱怨世上背信弃义的事情，对遭受的屈辱发出哀号。在这样的时候，她更多的是回忆母亲，“母亲，亲爱的母亲！你说，我如今该怎么办呢？你对我说过，纯正无邪，要清清白白地做人，但是，你所期待的任何东西我这里都没有了，我陷进了深渊！……如今我该怎么办？我给谁诉说我的苦楚，母亲！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亲近的人呀，如今我该怎么办？”
在清冷的月光下赫斯来提发着烧，她的身体虚弱无力……她筋疲力尽地睡去，梦里母亲唱着摇篮曲……“主啊，多么的亲切纯洁……这宛如孩提一样纯洁的歌！……也许孩提的天真和纯洁就是这首歌！这首歌是你的，但是你在唱给我，母亲！这首揉合进了月光的歌，诉说着人的清白和宇宙的纯洁！宇宙中有善，没有恶。世界上有伟大，没有野蛮！人是洁白的，世界和谐……以后……以后母亲，我一下子长大了……啊，生活如此充满乐趣，人的足迹创造着伟大，创造着爱……这宇宙充满着美丽的黎明，充满了亲切的声音……现在我要听大人们的歌，从大人们的歌中寻找我自己的歌，祝福我一路平安吧，母亲！我现在长大了……”
母亲听了她的话，落下了热泪：“孩子，我不知道，与其这样长大，我还是愿意你终生都是孩子……”
当赫斯来提在惊慌中醒过来时，四周静悄悄的，沉浸在黑暗中，只有憔悴的月亮像大海上的船一样在天空慢慢地划动着，周围的星星也闪烁着冷光，赫斯来提不光是身躯，连她的灵魂也在发出难忍的疼痛呻吟……
她的睡意没了。仿佛傅吐克来到了她的眼前……
赫斯来提总是以“傅吐克身上生活着我的青春，我生命中最好最有意义的一部分留在了那个小伙子的胸膛里”而感到自豪，而如今这话好像失去了意义，赫斯来提认为她的命运完全毁灭了。此刻她虽然处在消沉伤感的状态下，还是回忆起了和傅吐克度过的美好欢乐的时刻：一次，傅吐克火一样燃烧的眼睛着迷地看着她，他讲了一个故事：“有这样一个小伙子，智力、学问和品德都很完美。一天他坐在渠边纳凉，看见一只苹果顺着渠水漂过来便捞起苹果欣赏了一阵儿，然后就把苹果吃了，但是吃了以后心里嘀咕起来：‘天哪，我这是做了什么，没征得主人同意就吃了人家的苹果，这就是说，我犯下了罪过！’小伙子准备找到主人弥补过错，于是便沿着渠边走去。走呀走呀，来到一个很大很美丽的园子前面，渠水穿过这个园子，很多熟了的苹果挂在苹果树枝上……
“小伙子非常内疚地敲了敲园子的门，从里面出来了一个老园丁，小伙子问候过老人以后便讲了发生的事情，并表示道歉。园丁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条件，你完成了我就会原谅你。’小伙子同意了。园丁说道：‘我有个女儿相貌很丑陋，眼睛看不见东西，还瘸着腿，不会说话，你要娶她为妻！’听了这话，小伙子心里叹息不已，虽然心里很难受，但还是遵守诺言答应了这个条件。他们立即成婚，小伙子悲哀地进了洞房，但他被惊呆了，原来站在面前的竟是一个相貌无双、身材苗条、文雅美丽的姑娘，她羞涩地看着他。哑口无言的小伙子想这也许是误会吧，便和园丁相见，园丁微笑着说：‘孩子啊，我没有欺骗你。千真万确，我女儿是个瞎子。因为，直到此刻她也没看到过一个男人；她腿瘸，因为至今她没越过父母画的线，没跨出过门槛；她是个哑巴，因为至今也没有听到过她喊出的声音！’……
“幸福鸟突然落到小伙子头上，他快乐而惊奇地问：‘哎父亲，请您告诉我，我的什么品德赢得了您如此的尊敬，原因是什么？’园丁回答说：‘吃了渠水飘流下来的苹果感到内疚，还道歉，让我明白了这个清白的小伙子可以做佳婿，这就是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