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道德决定我们的命运。
——摘自赫斯来提日记
第一节
春天来了……
慷慨大方的春天平等地对待着一切,无论是花园也好,废墟也罢,都一视同仁地用绿色覆盖,开出同样的鲜花。自然界越来越露出美丽容颜。但是,它体会不到人类的喜怒哀乐。
几天以来,大艾则木像丢掉了纳斯烟葫芦的烟鬼一样,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动不动就耍脾气大动肝火。这是因为几天前突然发生的一件事。
五天前,胡玛尔奎孜在“逛市场”时丢失了。每天把大把钞票献给大艾则木的这个精明灵巧、技艺高超的扒手的丢失,对大艾则木是个巨大损失,也是沉重打击。起先他还怀着希望“怕是在街上迷了路,会回来的”,等了两天还是没有胡玛尔奎孜的消息,之后他就拿毛拉吉出气:“怎么回事?事情能这样干吗?你到哪儿去了?”
胡玛尔奎孜“逛市场”时,毛拉吉总是在她后边观察,充当“猎鹰”。
“我去了趟厕所,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就不在了,老大你说……”毛拉吉难为情地眨着眼睛说道。
“老人们说得对:‘笨人令人讨厌,啰嗦人活得厌烦!’”大艾则木更加生气,“到厕所就那么磨蹭,你还不如站在原地拉到裤档里!这下怎么样了?为了一泡屎尿,把凯乌·尔泉宝水给流走了……”
大艾则木对胡玛尔奎孜的丢失作了各种猜测,怀着这样的希望度过了五天,如今他的忍耐到头了。
今天他没睡很久,最后他猜到了她去了哪儿。
半个月前,在珠海、深圳活动的哈吉野猪这个人特地来找大艾则木,想就拿胡玛尔奎孜做交易。
“大艾则木朋友,你知道吗?”他说,“我们干的这件事情像赌博一样,是一件冒险的事情。幸运有时是你的,有时是我的!你的好运来了就收下,你的好运走了要放下!我们应该像儿子娃娃一样干事儿。长期以来,听说你手下有个叫胡玛尔奎孜的有名的小猎鹰,我很感兴趣,听说你当时用五千元买下了她,今天我加十倍的钱给你,你把胡玛尔奎孜给我,怎么样?”
听了这话,大艾则木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让哈吉野猪感到恶心。
他最后止住笑声说:“你的算术学得好,朋友!但是,在这件事上你还幼稚。你知道吗,胡玛尔奎孜不是普通的孩子,她的脑袋能生出金元,手能变出珍珠,珍珠!……”
哈吉野猪眯缝着眼睛皱起眉头生气了。长期以来,他的愿望一个也没实现,如今嫉妒像刺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
回忆这件事让大艾则木找到了胡玛尔奎孜的线索。哈吉野猪心里充满了嫉妒和仇恨的烈火,用那么多的钱没能买到胡玛尔奎孜,于是几天前他们暗中跟踪,用两个手脚麻利的人好不容易才把胡玛尔奎孜抢去了。
这件事让大艾则木受到极大的侮辱。以往大艾则木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今天在胡玛尔奎孜的问题上,第一次显得如此狼狈。这样看来,周围还有比他更强大的人物!“好吧,我们等着瞧!”大艾则木痛苦地喃喃自语。
这时他的心头装着两件事,一是立即派出耳目弄清胡玛尔奎孜在哪儿,一是组织力量,向哈吉野猪报这深仇大恨。
不到三天,他就弄清了胡玛尔奎孜待的地方,她在珠海,大艾则木可以进攻了。他叫来了艾依提儿马,商量弄回胡玛尔奎孜的计划。
“胡玛尔奎孜在珠海街上逛,”大艾则木说明情况,“据通知我的人说,她晚上不在一个地方待,但是早晚饭都在哈吉野猪开的那个‘塔里木饭店’里吃。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她吃饭时下手……”
“行,这事交给我,老板!”艾依提儿马傲慢地说,“只要你给我三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我会不露声色就把胡玛尔奎孜平安地弄回来!”
“你有信心吗?”
“我什么时候没有信心,老大?”
“我是说,”大艾则木解释说,“哈吉野猪也不会干等着,他手里也有几个亡命之徒,我想事情会不会弄大了……”
“你放心!”艾依提儿马极力让他老板放心,“干这样的事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们会既用智慧又用力量把事情办妥的,等哈吉野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已在广州见面了!”
“那好吧,你自己当心点!”
“行,不会出麻烦的!”艾依提儿马表示这件事对他一点也不难。
真的,在这样的事情上艾依提儿马又机灵又麻利。他擦着被血弄脏的手,好像没任何事儿一样。在这样的时候,他宛如发狂的野兽似的兽性大发……
这次他带了三个和他自己一样的狂人来到珠海,通过两天的暗中窥探掌握了“塔里木饭店”的情况和胡玛尔奎孜吃饭的时间以及她周围的“猎鹰”是谁,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了。但是在艾依提儿马看来,哈吉野猪为了保护胡玛尔奎孜好像也不示弱。她周围的“猎鹰”阿不拉毕来和吐尔逊·哈夏勒也是无赖透顶惹事生非的家伙,看情况,一场血腥的恶斗将要发生……
艾依提儿马将“反击战”的时间安排在胡玛尔奎孜吃饭的时间。这时候饭店里基本上没有顾客,是炊事员和服务员为中午饭作准备的时间。
这天一大早,和艾依提儿马一块儿来的哈西木死疙瘩就在“塔里木饭店”前面的路边上等着胡玛尔奎孜进入饭店。时间过得很慢,几个汉族顾客从饭店买上热馕走了,还有几个维吾尔流浪者吃过早点也从饭店出来了。大约过了一杯茶的时间,胡玛尔奎孜揉着眼睛从饭店右边的旧五层楼的边门打着哈欠出来了。她的身边有个和她同龄的姑娘,皮肤白皙,一头卷发,两人说着什么进了饭店。过了不久,从这个门又出来了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瘦些,一个胖些,肮脏发皱的衣领也没扣上。他们每走一步,身上皮刀鞘里的大刀子就晃动一下,他们也匆匆忙忙地进了饭店。看来,他们就是阿不拉毕来和吐尔逊·哈夏勒。
哈西木死疙瘩立即用手机通知了艾依提儿马,一会儿他们也出现在饭店门前。
“我们进去吧!”艾依提儿马一一看过身边的伙伴后说,“哈西木,你和我一进去就把那两个猎鹰按住,你们两个立即把胡玛尔奎孜带上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把饭店开着的门踩得咣当作响,气势汹汹地进去了。饭店里除了刚进去的几个人没有陌生的顾客。艾依提儿马走到饭店中间,叉开双腿,傲慢地扬起头,用冷冷的目光盯着对手说:“我们来带我们的人走!”接着对着胡玛尔奎孜说,“是这样吧?胡玛尔奎孜,你和我们走吧!”
胡玛尔奎孜咽下嘴里嚼着的馕,满不在乎地回答说:
“走就走,来就来,对我来说所有的地方都一样!”
她说出了心里话。对于她来说广州是什么,珠海是什么,大艾则木是什么,哈吉野猪是什么……全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哪儿,也无论在谁手中,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八年来她是这样被教育的,也习惯了这样。
“没有那样容易的事儿!”阿不拉毕来冷不防站起来说,“想带走她没那么容易!”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艾依提儿马将手中的银把儿日本刀嘎巴一声扎进前面的桌子上,“怎么办我们就问它吧!”
“问就问吧!”阿不拉毕来说着从身边抽出带青铜横档的刀子。
这时吐尔逊·哈夏勒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刀子。阿不拉毕来对着里边大声地喊道:
“喂艾山榨油机、依盖木库勒,你们到这地方来,广州的几个好汉来了,我们让他们实现愿望吧!”
里面走出了三个手拿菜刀、饭勺的小伙子,他们中大的22岁,小的18岁。从他们的样子和眼里可以看出,他们是怕阿不拉毕来才到了这个地方。
双方阵线分明,吹胡子瞪眼,摆出要把对方剁成肉泥的架势。他们难看的脸上除了盛怒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表情。双方的人都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一个是暴风,一个是响雷;一个是闪电,一个是骤雨……
搏斗开始了。饭店里稀里哗啦,呐喊叫骂声响成一片,地毯上全是乱七八糟破碎的碗片,恐惧惊慌的吼叫声笼罩着所有的地方……一位姑娘呆在那里,很长时间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人断掉的手指飞来,呼地打在她的脸上时她才恢复了正常,突然地尖叫起来……
此刻这一群狂人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凶恶的野兽,丝毫没有恐惧、羞怯、顾忌。
此刻他们失去了信念,瞎了眼,好像一群要毁灭别人的疯狂暴怒的野猪。这些野猪一个咬一个,一个顶一个,用刀子乱刺,打得头破血流。
不知哪个倒霉鬼被砍掉的手宛如从房顶上扔下来的劈柴一样飞来,“砰”地落到一个服务员姑娘前面的水泥地上,手从胳膊上完全断掉,流着血的肉中间露出了白白的骨头,指头好像握着一个东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动着……服务员姑娘被吓得浑身哆嗦着,尖叫不止……
这场混乱眨眼间过去了。吵闹的场地一下子阴森森地静了下来,满地都是碗筷汤勺,桌椅被砸烂……被棍棒打伤的家伙呻吟着,嘴里鼻子里流的血……整个饭店被打得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人们此时如果注意这个地方的话,就能看到金钱和暴行的力量……
在艾依提儿马眼中,事情办得很漂亮,几乎臻于完美。他以自己身负轻伤、哈西木死疙瘩断掉一根手指、另一个伙伴被割掉一只耳朵为代价,换回了胡玛尔奎孜。
凯乌·尔泉:天园中的一个湖,文学作品中也转译为清凉甘甜的水。
第二节
月夜。
从窗户看去,泉眼般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满月,星星宛如在玩着排座位的游戏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闪动。
“多么宁静美丽的月夜呀!”赫斯来提迷恋地感叹,“星星是不灭的明灯,月亮则是燃烧的火炬……如果你能像闪闪发亮的星星一样闪烁地生活,你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熄灭并为之担忧了!”“为什么人们不能像月亮星星般安心闪光地生活?为什么有的人如此卑鄙,如此野蛮,还如此有钱?相反,有些人如此善良,如此诚实,但是却被坏人牢牢地统治在手中?”
三天以来,赫斯来提待在南海市的一个角落,这里与广州毗邻。胡玛尔奎孜从珠海被带回来以后,大艾则木为了防止哈吉野猪报仇,以招来更大的事情,准备离开广州一段时间,所以他把广州的事情交给了艾依提儿马,自己带着她们来到了南海。
每天早上,毛拉吉带胡玛尔奎孜去“逛市场”。大艾则木睡够了再起来,从外面把门锁上便消失了。赫斯来提整天一个人单独呆在屋里,这样的孤独烦闷让她伤透了心。这也能说是生活吗?监狱不是也比这生活好吗?不管怎么样,那地方还可以找到聊天的人,还有晒太阳的时间……但是这个地方呢?好像是个地狱!……
在这些日子里,赫斯来提心疼得就像扎了毒刺一样,悔恨的诗行冲出了她那颗充满了痛苦的心:
大自然赋予你娇美的容颜,
同时却让你受够作贱!……
不用说,这美丽的容颜也好像是她最夺命的东西似的,让那些令她生厌的人纠缠着她。
渐渐地,大艾则木喜欢上了赫斯来提,一两天不见就难以忍受,甚至连赫斯来提骂他推搡他也不以为耻。但是赫斯来提很讨厌他,被迫和他睡在一起时,如同睡在无数根毒刺上一样痛苦,他的手碰到她身上使她感到像碰到屎尿一样恶心,他呼出的酒气吹到她脸上,她觉得自己想要呕吐。她的心总是被耻辱、愤怒和厌恶的感觉统治着,却无处诉说……这样的时候她的心在哭泣。“母亲,亲爱的母亲!”她心中抱怨说,“你为什么生下我这样的柔弱女儿受蹂躏?我从哪儿找回我丢失的青春,丢失的纯贞,丢失的幸福?你说话呀亲爱的母亲,我到底从哪儿去找?!”
一天,大艾则木给她扔下一沓钱,说:
“买些漂亮时髦的衣服穿吧。”
“我自己上街买?”赫斯来提心中一动。
“不,现在不行!”大艾则木好像察觉到她心里的想法,“到街上你会迷路的,还可能被坏人抓去,我不能离开你,跟古丽派里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让她给你买回来……”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赫斯来提皱起眉头说,“也不需要你的恩典!我不需要任何人和任何东西!我爱的不是衣服,我热爱的是自由生活!不愿像大拇指一样大的小鸟一样为了活命待在笼子里!你别这样欺侮一个无助的女孩子,别为了自己的高兴牺牲弱小的男女孩子们!”
大艾则木咯咯地笑了,像山鸡一样。
“谁牺牲了你,好姑娘?”他狡猾地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谁也没有把你当羊宰,你是个聪明女孩子,应该知道适应环境。不论什么人,为了现在,为了未来,为了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好处,应该懂得适应环境。能适应的人生,不适应的人死,你没听说过这话吗?”
这些冷酷无情的话,让赫斯来提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几个月以来,生活试图让她落入圈套,有时她躲过了,有时被抓住了,但还没有完全服从命运。可如今她服从了!她尝够了让自己陷进种种痛苦、令人生厌的生活!
赫斯来提想:“年轻也好,老了也罢,总有一死!死能让人永远地放心。”
在这样消沉失望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傅吐克,傅吐克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在她的眼前。赫斯来提好像听到了他亲切的话一样,乌黑的圆眼睛炯炯发光,长长的睫毛眨动着,灿烂的笑容让她容光焕发,玛瑙一样的朱唇又展现出甜蜜……
她看着傅吐克从眼前消失,傅吐克消失的方向,头顶上的太阳喷发着浅黄色的热流熊熊燃烧着,他的身体也好像忽地燃烧起来……
这样甜蜜激动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赫斯来提又回到她自己伤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