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杀了一只羊款待远道而来的艾多斯和刘悦。刘悦拿汉语说:“呀,让大家那么麻烦了,真不好意思。”满面红光的哈萨克人中,有一个汉语还凑合的小伙子说道:“我们哈萨克人有的就是羊。你们刚来,这才是第一个‘麻烦’,以后‘麻烦’多着呢。”大家都哈哈笑了,但刘悦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汉语。他接着说道:“以后你们把我们的孩子们教得棒棒的,我们就让你们经常吃到香香的羊肉。”刘悦点点头,开心地笑了。这样直爽而明朗的人,她是喜欢的。这才是人原本的样子。
刘悦最不爱吃羊肉了。她曾计算过支教期间可能会出现的困难,但说什么都没算到羊肉这个困难。
刘悦小声对艾多斯说:“哥,吃不下去,怎么办?”
艾多斯悄悄说道:“吃不掉也得吃,没办法。”
刘悦叹了口气,接着挑拣大盘手抓肉里面较瘦的部分,偶尔应付着吃两块。她十分不愿意让大家看出她不喜欢羊肉,因为手抓羊肉是哈萨克人最尊贵的食物。要说不吃,简直就跟大年三十的饭桌上声称讨厌饺子一样……
这时一位老者问道:“艾多斯,你们之间谁是教语文的?”
艾多斯望了望刘悦说:“是刘悦,她还会写诗呢。”
全毡房的人重新打量了一番刘悦。哈萨克这个民族对于诗人十分尊敬。当哈萨克人听说对方是诗人的时候,往往甚至会第二次致敬,表示对于诗人最崇高的敬意。
老者笑着打量刘悦说:“你是hanzu(汉族)的女阿肯(诗人)?”
刘悦既没反应过来kitai是什么东西,又没反应过来阿肯是什么。
艾多斯替她答道:“嗯,她是的,呵呵。”
老者说:“那这块羊舌头,就分给你吃吧。Sheshenbolaseng(你会成为能言善辩的智者)!”
艾多斯示意刘悦用双手接住老人给的舌头。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说道:“是啊,你可要努力把我们的孩子教好啊。我们就把孩子拜托给您了。”(哈萨克人的习俗,要把羊的舌头分给最能说会道的人。)
刘悦的心中忽然起了涟漪。在北京,也有很多公司想要应聘她,可并不能说是需求她。如今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孤独,因为在城里,大家发现自己并非是无可取代的。刘悦如果拒绝了某家公司,那公司还是会找到一样能胜任的员工。而在草原,刘悦深刻地感受到了种托付。如果刘悦会哈萨克语的话,就会知道那个词叫kerek(需求,理所应当且必然地需要)。
生活的价值不在于你做出了怎样的成果,生活的价值在于你获得了多少托付。在城市中,有谁会将自己100%地托付给你。就算如此,你又能承担吗?你会把自己100%地托付给他人吗?你敢敞开自己的心而不设防吗?你敢吗?
幸福就是某种契约达成,某种托付实现时的刹那……
可如今我们的生活只堆砌着虚假的欢笑与快乐。我们不相信爱情,我们说“神马都是浮云”。我们天天说“洗具”、“杯具”,却很久也没体验过真正的悲伤或者是幸福了……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年代。这是一个荒芜时代。
还是回到故事吧。
刘悦凑到艾多斯耳边,小声说道:“这个舌头真好吃,哥,我还想吃怎么办……”
艾多斯忍着笑,说道:“傻孩子,一个羊就一个舌头,等下次吧……”
刘悦一想到自己问了这么傻的问题,就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要喝马奶了。
过了会儿,那个会汉语的哈萨克小伙子拿来了喝马****的礼器。这个器皿是由两个连在一起的木质大杯构成的。小伙子指着杯子对刘悦说:“你看见没有,这里是两杯马奶。我们嘛看你是第一次来草原的,之前没喝过马奶,又是个女同志。我们照顾照顾你,就喝那么一个杯子里的马奶就行。”
艾多斯刚要插话,那小伙子说道:“你别插嘴,不要告诉她。”于是艾多斯摇头笑了起来,周围大婶大姐们含着慈祥的笑,小孩子们已经“咯咯咯”地笑作一团了。
刘悦很疑惑地喝起马奶。
那个小伙子又说道:“马****嘛,第一次喝有点辣,你要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
于是刘悦仰起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全毡房的人都已经笑出声儿来。
刘悦喝完后,放下了杯子。她惊讶地发现另一个杯子里的马****也都不见了。刘悦喝了马奶,有些微醉(马奶会醉人的)。当她看见另一个杯子里的马奶不见后,疑惑地望着大家,又不时看看艾多斯。
艾多斯说道:“傻孩子,两个杯子底下是通的啊!”
毡房里满是笑声,尤其小孩子们得意得不得了,仿佛刚刚赢了一场游戏。
突然,刘悦哭了。
大家都吓到了,没想到竟把远道而来的老师弄哭了。城里人娇贵,又不像哈萨克人这样习惯开玩笑。骗刘悦玩的那个哈萨克小伙子一下子窘迫起来。整个毡房,各种大婶儿大姐又开始责怪起来他。孩子们也收起几秒钟前的高兴,学习大人用责怪的眼神望着那个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大声自言自语道:“我就是想逗她开心嘛,谁想到会这样。”好在刘悦的泪水也就流下了几滴,没一会儿她又开心起来。大家看她没事,也就又开心起来了。
趁着外面没有黑透,大家决定跳一个叫作hara jorga的舞蹈。刘悦和艾多斯望着舞蹈中欢乐的哈萨克。刘悦问艾多斯什么叫作hara jorga,艾多斯说翻译到汉语叫“黑走马”。
刘悦疑惑地说道:“走马?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艾多斯说道:“呵呵,你倒还真学识渊博,如今仍背得下李贺的《梦天》!可哪里是那个走马。诗中的‘走马’指急驰的马。而这里所说的走马,是相对于奔马的。马儿颠着向前步行,叫作走马。你看没看过奥运会上‘盛装舞步’的表演?里面的那个动作,就是走马的动作。‘马踏飞燕’那个文物,里面马的动作特别优美,据专家考证,那是走马的动作。”
“那到底为什么这个舞叫作走马?而且为什么必须是‘黑’的?”
“我觉得其实hara这个词,在这里并非强调‘黑’本身,强调的是一种庄严性和神圣性。我也没看过走马,可我想马一定是在最自然轻松地时刻才能走出那潇洒的步子。你看跳这舞的人们,他们和走马还真有那么几分神似。无论你有什么烦恼,只要一跳这舞,便会全部忘记的。这个舞蹈也没什么固定动作,只要融化在音乐中就可以了。”
艾多斯拉着刘悦跳起来了黑走马,哈萨克人把刘悦邀请到了圈子最中间,大家都为她叫好。人们越来越喜欢这个来支教的北京女孩了。
其实刘悦多半是喝马奶喝得半醉了,不然以她那么薄的脸皮很难鼓起胆量去跳。刘悦笨拙地跳着黑走马,哈哈笑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艾多斯好开心,可开心之外又有一份莫名的淡淡忧伤。
天黑了,漫天的星辰。
艾多斯和刘悦远离人群,躲在一棵大松树底下看星星和月亮。
艾多斯问刘悦开不开心,刘悦点了点头。
艾多斯问刘悦刚为什么在毡房里哭,并告诉刘悦哈萨克人就是这样,比较爱开玩笑,她得适应。
可刘悦却长叹了口气,说道:“哪里!我哭是因为感动的。”
艾多斯:“感动?”
刘悦:“你看那个小伙子说话时多么认真,很久很久没有人那么认真地骗我了。”
艾多斯:“什么?”
刘悦:“城市里现在连骗子都骗得漫不经心了,经常一个虚假短信群发N多个号码。连骗子都不关心你上不上当了。如今男孩子追女孩子也是越来越实际了,都没什么人愿意好好哄女孩上当了……”
艾多斯:“呵呵,你这个理论真的很神奇。”
刘悦:“你看毡房里那么多的人静静看着我喝,看着我上当,多么温暖啊。那就像是小时候,大人们带着爱意哄骗孩子一样。而我真的上当后,毡房里的人们笑得比我自己都开心,都像是孩子一般。我觉得——我觉得……”
艾多斯:“你觉得什么?”
刘悦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艾多斯的手,以很微弱的声音说道:“我觉得很幸福。”
漫天的星辰在空中,让人不禁想要仰望。
今夜的月亮很圆,也很美。美得像一场托付。
艾多斯攥紧了刘悦的手。
与此同时,艾多斯也表达着一种想要攥紧刘悦手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