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立凡是个高傲的女诗人。她平时从不正眼瞧别的男孩子。
男孩子们就算面上装得多么不在乎,见到她都还是会犯怵。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只要手握冬不拉就是个了不起的战士。
哈萨克有一种赛诗传统,我们称之为“阿肯弹唱”。男女双方彼此伴着琴声,要即兴编造诗句来讽刺调侃对方。对方如果应答不上来,或者答得文不对题,就算失败。
我们的舒立凡便是此中好手。弹起冬不拉,她的声音甜美而高亢。她的话语外表得体,但却有暗刺藏在平和的语句内。很多男孩子带着朦胧的爱意调侃她,他们企图在比试中将她打败。他们觉得这样,便会让舒立凡另眼相看。
哈萨克的小伙子都很爱舒立凡。因为舒立凡的脸庞如月亮般皎洁,因为舒立凡是个有才的女子。还有个隐秘的原因:舒立凡有着似水的温柔,心却火热得像是烈日下的原野。她有着一头直拖到地的长发,她有着野马一般火热的骄傲。有人说最初最纯粹的爱情是源于好奇,或许真是如此吧。舒立凡击败的男孩子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曾与她擦肩而过,甚至没注意她的男孩子,如今也对她是一片痴情了。
舒立凡面对这样的场景只是淡淡一笑。
孤独的月夜,她会站在毡房前的原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似乎又在眺望。有些人说她曾有一位秘密的情郎,情郎后来去了远方。可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大家不相信有人曾用冬不拉战胜过她。舒立凡击败的小伙子越来越多,以至于每次有神采奕奕的小伙子来挑战时,部落里的老少都会来围观。大家看见部落里的舒立凡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之时,就会一起欢呼。舒立凡个人的骄傲,渐渐变成了全部落的荣耀。舒立凡也因此有些倦了。
舒立凡默默问自己: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真有人的琴声超过自己,她便愿意同那个人走吗?一个琴声胜过自己的人便值得托付吗?
这日,舒立凡正在梳头,听见毡房门口一片嘘声。原来是那个叫作艾多斯的挑战者又来了。他已经来过9次了,每次都是大败而归。连部族里面的小孩子都已经认识他了,他来之时,众人便会指着他一起哄笑:“看啊,那个老失败的阿肯又来了。”可艾多斯却满不在乎。
艾多斯穿着寒酸,一眼看去便知道是穷人。阿吾勒里也都是穷人。他们看到有富人或有权势者来挑战时,总默不作声,甚至低着头走。当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物在部落里被一个小女子说得哑口无言之时,众人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痛快和爽朗。在舒立凡的琴声和诗句中,富贵者无非是拥有更多的粪土,而有权势者无非通过不堪手段爬到众人头上,并继续他的不堪而已。在哈萨克诗歌对决的世界里,无论诗人说出怎样的话语,只要它带着韵脚,就是无罪的。只要语句带着韵律,就相当于法律!哪怕用诗歌当众批判国王的愚蠢,都会被赦免。国王就算再恶毒再不甘,他也做不了什么,除非他能用诗歌来阻止舒立凡。这是草原千百年来的规矩,这规矩神圣得就如同草原上的青山绿水。草原的规矩不属于君王,草原的规矩就是自然。
我们接着回到那穷酸的诗人艾多斯。叙述他的故事时,我才发现一个又深刻又自然的现实。按说艾多斯是穷人,同大家伙儿一样。但当他来挑战时,众人的蔑视心理似乎更加严重。大家都似乎在想:你就这个破样子,凭什么敢来挑战我们部落伟大的女儿舒立凡。艾多斯就默默看着顽童们对他的嘲讽,看着部落里众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他细致地观察四周,并不还嘴,也毫不动怒。
舒立凡掀开毡房的一角。当看见艾多斯被众人欺负的刹那,她的心忽然颤了一下。舒立凡从来都是心如止水的。无论见到英俊的男子还是富甲一方的少爷,她都未曾像现在这样心跳加速过。为什么呢?她看上了艾多斯的哪一点呢?
艾多斯爱上舒立凡是15岁的事,当时舒立凡正打着水往回走,艾多斯什么话也不说地就跟在后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艾多斯对舒立凡唱道:
一天清晨,有位姑娘,打水到河边,打水到河边,打水到河边……
一位少年,牵着骏马,紧紧跟随她,紧紧跟随她,紧紧跟随她……
停一停,美人啊,打水姑娘
不知道,能不能,与你相识
美人啊,告诉我,你的芳名
我从未邂逅过这种心动
那时的舒立凡有着一种女孩子的骄傲,舒立凡挑着水,没有回应艾多斯的歌曲。
艾多斯回家后,为了自嘲,以舒立凡的视角为这首曲子谱上了第二段:
我的名字,与你何干,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初次相遇,难道你就,真的爱上我,真的爱上我,真的爱上我?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爱情啊,难道能,这般轻易
小伙子,你无须,问我姓名
说完后,姑娘她,转身离去
两个人的相识就是如此。自那之后,艾多斯便一直苦心积虑地想赢舒立凡,但没奈何舒立凡是个天生的阿肯(诗人)。艾多斯输归输,但每次依然也都是快乐的。每次他落得下风,也只是笑着离去的。
艾多斯自称和舒立凡是从小的好朋友,其实也只有在toy(聚会)上偶尔得见。虽然舒立凡对艾多斯的追求并不感到开心,可聚会上二人却还是像朋友一样。这样的大方得体,更让艾多斯感到她的可爱。
好的,让我们再回到故事,故事正说到二人间琴艺的比较。
舒立凡今日的发挥不大好,但艾多斯是个纯粹二流的阿肯,赢他本是不在话下的。又输了,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艾多斯默默地起身离去了。
离去时,他很有风度和礼貌地说道:“舒立凡,我还会再来的。”
不知为什么,舒立凡时常思量着艾多斯。舒立凡默默问自己:“我不会是爱上那个穷小子了吧?”她越是这么问,就越想念艾多斯。舒立凡想艾多斯肯定会再来的,但那个穷小子却一直没有再来。
直到有一日,她收到一封来信。在茫茫草原上,收到信可以说是件稀罕事。
原来是一首诗:
紧握纸笔在手中,书信一封
就算人贱言珍贵,请君侧耳
沉默相对坐于此,甚是无益
聊用诗句表心声,倾诉衷肠
去年艰辛直到今,日渐贫困空叹慨
沧海转眼变桑田,未来之事谁可见?
玩闹相伴过青春,知己伙伴情谊深
特来寻觅拜访时,共诉柔肠道情思
紧握纸笔在手中,书信一封
一生寻觅真心人,未曾得见
你若骏马飞驰来,到我身边
满怀柔情钉蹄铁,与之偕老
落款:艾多斯。
舒立凡拿着信读了半天,也没读出个所以然:
什么叫作你的心意我已猜到?
舒立凡躺着辗转反侧地想,她浑身燥热。她觉得这封信实在莫名其妙,但她却又是那么陶醉,陶醉到仿佛灵魂都变软了。没等到艾多斯来拜访,舒立凡便亲自去找到了他。
当舒立凡骑着骏马,出现在原野的时刻,才会恍然明白,艾多斯歌词说得有多么贴切。舒立凡就像是一匹属于他的骏马一样来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