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又醉了,醉倒在祖国西北边陲不为人知的某个夜市。艾多斯是工厂一位再平凡不过的搬运工,但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个伟人,只是世界看他的角度有所不同。他刚刚鼓足勇气,向一位暗恋已久的女孩子表白了,但女孩子只是很礼貌地拒绝了他。那一种礼貌是能对任何人的,非常客气。艾多斯不因被拒绝而伤心,只为那种语气。他感觉世界也正在使用那种语气拒绝着自己,这令他非常伤心。
艾多斯来到夜市时夕阳西下,醉倒时星辰漫天。近来每夜如此。艾多斯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他不喜欢喝。但每当夜幕降临,他便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只有酒能够暂且卸掉他的愁绪,每次喝酒他都一个人。西北边陲,无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民风都是淳朴随和的。故而卖凉皮儿、烤串的、卖啤酒的人看他这样子,虽不相识也便来问问。看他独自闷酒,就想一起喝。但艾多斯心中是骄傲的,心想:你是什么人,敢和老子喝酒?你个卖凉粉儿的不够格。
是的,艾多斯如是想。
艾多斯歪歪斜斜地走回宿舍,一路上他还喃喃地念叨着。他实在不愿再进那肮脏而狭小的宿舍。并非是他吃不得苦,哈萨克草原很多毡房里连电灯、暖气都没有呢。相比之下,此屋何陋之有,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艾多斯忍受不了的是这狭小房间所代表的含义。
它代表的是失败,泯泯如众人……艾多斯总在说自己是英雄。他的心走在英雄之路上,而他的身则困顿在生活之形内。艾多斯抬起头,望着满天的星辰,泪水缓缓流了下来。他心想:我这样一个有着英雄梦的青年,到25岁还扛着重物,何时才是个头啊?平凡的生活自有平凡的理由,然而对于我这样怀英雄梦的人,这种平凡就是庸碌。我曾想和古代哈萨克的巴特尔(英雄)一样,为哈萨克建功立业。但如今,我衣衫褴褛,混于夜市,有何面目直视我昔日的英雄梦?我当如何去做啊!
于是艾多斯躺在宿舍外的大街上,醉熏熏地大吼着唱着这么一首哈萨克歌:
阿赫达利哈
皮鞭攥在我手中,铁环紧紧箍上头。我给大家歌一曲,不过是为博笑声。
远处听歌一行人,快点自己靠过来。手中没有鱼钓钩,无法将你勾过来。
我的手中有皮鞭,皮鞭之上满花纹。我的歌声如赛马,翻越山坡奔过来。
我所挚爱心上人,是否一切皆如故。你不知道有多美,当你沉思的时刻。
他自以为唱得像个英雄,可过路人却只是指指点点,说道:“喝得这么烂醉,要是冬天这么喝非得冻死不可。”大部分人则只是绕路而过。艾多斯不怒反笑,他大喝一声,坐起来,自言自语道:“我艾多斯竟混到与鼠虫同类,众人见我而远之。哈哈!这场生命可真是太过愚昧了。”艾多斯靠在一棵大杨树下,思考了一夜。他思索自己该去做一个怎样的生命。待到红日初升的一刹,醺醺之中的艾多斯忽觉一道神性之光划过脑海。他忽然明白该怎么做了!他大笑着在朝阳中走,高唱着哈萨克民歌。
艾多斯忽然想明白的是什么呢?
艾多斯想明白了:“往昔自己过得真是窝囊!往日不可追,以后好好过就可以了。不要悔叹往事。以前自己没好好过日子,以后好好过就对了。”
在那之后,我们的艾多斯就此戒酒,再也不自暴自弃了。
所以啊,列位,生活艰难又是极为简单:从前有个酒鬼叫作艾多斯,他花了一夜琢磨怎样才能不再醉酒。他想了一夜,终于琢磨清楚了:只要不醉酒,就不醉酒了。
想出这个艾多斯所谓的生之真理,他幸福得在街上又跳又叫。不因他觉得这个观点有多么正确,是他以为芸芸众生实是不懂的。
问:如何能幸福?
答:只要幸福,就能够幸福了。
越简单的回答,越不像回答的回答,越揭示着真理。
艾多斯回到厂房,看到众位朋友。他想:虽然这些朋友是不醉酒的,是体面的。但他们天天在这里做着搬运工作,是没有梦想的。他们活着无非是琢磨怎么攀到一个不是搬运的工作,然后向过去的朋友炫耀。他们大多数的人除了工作,就是扑克牌。这些人他们就知道碎碎嘴,说着别人的家长里短。这些人的生命不存在运动,如同一摊死水……
当然,这些观点都是偏激的。谁也不能对“凭双手挣钱”的劳动人民指指点点。这些偏激观点是只属于艾多斯的。而当他批评的时刻他也忘记了,其实他的生活一直以来也不过是炫耀、扑克、议论闲话而已……
他一心想为民族效力,想将哈萨克的文化带向全世界。在中国的土地上有150万左右的哈萨克人,算不上大民族,可哈萨克人有着一颗很大的心脏。很多哈萨克人都为自己的民粹而感到无比骄傲,尽管不算大民族,但他们也想把自己的文化捧出,带向全中国,甚至全世界。哈萨克人想让中国和世界更了解他们。当我去草原深处,见到那些远离现代化的牧民。那些衣着褴褛,属于标准贫困人口的牧民告诉我,他们的心愿就是有一天中国甚至全世界的人都能知道哈萨克,听哈萨克的民歌,知道哈萨克的文化。我无比费解,想问他们图什么。但我明白“图什么”这三个字就太不哈萨克了,这是哈萨克文化所无的,所以我无法问出口。哈萨克真是有颗大心脏。我本以为在深山里的他们会如我所想,天天渴望走出大山,拥抱现代化。而他们骄傲而不张狂,只是憨厚地笑着,希望自己到外面去,更希望天下的客人来到这个草原,也能爱上哈萨克。他们穿那么破旧的衣服,却说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梦想了。我曾总想当然地以为贫穷者的梦想该是富庶,而这些困于山间的牧人,他们着实有一颗大的心脏。大心脏的基础是骄傲,是不以己为鄙。在此,我也代表他们向大家发出邀请,希望您有机会去哈萨克的草原看看。草原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是马儿羊群……但草原上最美好的莫过于牧民。草原的魂就是牧人之心。如果下次你们去那里,我恳请你们用心去感受他们,去试着爱他们。因为草原深处,那些衣衫破旧的人们,他们最需要的不是金钱,需要的是被认可和尊重,他们的梦想需要您的帮助!
话虽如此,但我心中仍常不以之为然。哈萨克人在中国仅百万之众,并非大族;况如今工业化浪潮下,很多人连自己民族的文化都感受不到了,又怎会去专门感受哈萨克呢?哈萨克人总是怀着最真诚的态度说些看起来特别不靠谱的事。他们会反驳我说:“我们的文化是好的,对吧?好的东西,人们都会喜欢,对吧?哈萨克文化好,音乐好听,所以肯定会被全世界的人知道并喜欢的,不对吗?”哈萨克人总从哲学的最深处得出结论,而并非从事实出发。那些从哲学深处推出结论的人,是真正的梦想家。哈萨克,正是这样的一群人。
但后来我想:或许淳朴,不是什么真实,甚至有可能是真实的反面。它不是实事求是的作风,它更是一种态度,一种性格,一种脾气,一种禀性。它到极点,它接近的不是真实,而是某种“不必要”的感情。而那种不必要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却是人类最宝贵的。
英雄不问成败。英雄不问出身。
但凡所谓的英雄,无非是多了些不必要的感情罢了。
众位读者朋友,无论您是什么民族,当您觉得自己感情可笑的刹那,您莫要嘲笑自己,相反,应向自己敬崇敬礼。
跑题了,让我们接着讲艾多斯的故事吧。艾多斯想为民族效力,但还是曾经那个瓶颈问题:已经不是战争时代,不需要浴血为大汗或哈萨克了。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了,不再有战争了。那如今的英雄是怎样的人呢?他思考了很久,决定去当一位作家。他要写关于哈萨克民歌的故事。那些民歌距离今天已经很遥远了,没人知道它们是谁写的,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的。艾多斯要写一部故事集,伪造一部所谓的《民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