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五六个周六我都大失所望。虽然晚上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我一连跑五六家迪厅,白花了不少入场券,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没见到那个女孩。就在我完全放弃这个愚蠢的搜寻方案,又像以前一样每晚只去一家迪厅时,却意外看到了她的白身影。这时我瞧了瞧自己的手机时间:11点17分。
这家迪厅人气不旺,舞池里才十来个人,于是我搁下啤酒瓶去舞池,只几步就跳到她跟前跟她一起跳。人少的地方就很容易看出她的出色来。不用怪叫,不用吹口哨,只要看到她的腿和胳膊、肩膀和头发、胸脯和膝盖,看到她全身每一处可活动的部位,在这或红或绿且瞬息万变的灯光中连贯舞动起来,你就会受她感染,跟随她疯狂蹦跳,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种钢板舞池的柔软弹性,使你一站上去就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虽然DJ师的音乐节奏突然快起来了,但我跟得上这个节奏。在舞池里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但始终离她很近。她的长发几次飘到我脸上,使我情不自禁地亢奋激动。后来我看着她的眼睛跟她对舞,发觉她也非常high。我惊讶她在黑暗中的距离感如此敏锐,跳动中她的手几乎抚摸过我的全身,其距离之近,几乎间不容发,但自始至终没碰到我一根寒毛。
老实讲,这时我正在努力寻找被丢失的理智,努力驱赶脑子里的一个疯狂念头。我觉得假如现在我无所畏惧地放纵自己,就会跟上回那个男孩一样,抱住她在舞池里搞做爱秀。幸好她蹦迪只蹦半小时,她退出舞池的时候,我跟随她一起退出来。
“你跳得很好。”她大声对我说。
“喝一杯好不好?”我大声问。
“我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喝酒。”
“我们去黑山喝?”
“我们走。”
没想到她竟如此爽快答应。
以前来黑山酒吧泡吧,总是跟朋友一起来。有时候成群结队来,有时候就两个人来。两个人有时是同性朋友,有时是异性朋友。我们入座后服务生朝我眨了眨眼睛,以为我喜新厌旧,又换女朋友了。
来这儿她变得文静起来,仿佛刚才疯狂蹦迪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点了一杯柠檬汁,一碟鱿鱼丝。我喜欢啤酒点啤酒,另外还点了一碟开心果。她问服务生这儿有没有绿色万宝路,服务生摇头抱歉。又问有没有好莱坞,服务生点头说有。
“好莱坞做得很瘦,像钢笔一样长。”她比划着对我说,“白色烟身配有暗条纹,做得很漂亮,手感也非常好。”
我自己不抽烟,但喜欢看她抽烟时的优雅样子。她叫我叫她的小名。她说不知为啥小时候母亲叫她叫鱼儿。我一面闲聊的时候,一面拿铅笔在果品单背后随便画她。意外的是,她不但允许我画她抽烟,而且非常喜欢这幅画。
酒吧里的音响声音不大,是美国乡村摇滚。这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暗藏着跟她亲热的欲望。我从屁股袋里掏出一个铅笔头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拉开玩弄阴谋的序幕。不过也可能只为了多一个闲聊话题,不至于没说话彼此尴尬,才搞起绘画秀来。
她说她喜欢怀斯的时候我心头一惊,因为我知道怀斯的美国乡村画,暗藏着透人心肺的阴冷气息。后来她又说她喜欢蒙克,我不但惊讶而且恐惧,因为我知道外表温文尔雅的蒙克,其内心深藏着无以复加的孤独、痛苦和绝望。蒙克一遍又一遍画《病床前的女孩》,拿铅笔来画,拿水粉来画,用油彩来画,以此发泄他极度苦闷的糟糕情绪。我不知道这个叫鱼儿的女孩跟蒙克有多少相同之处,只是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她我那儿有上百张画她的素描画。
“是真的?”她以为我哄她。
“不骗你。”我信誓旦旦。
“那我要看。”她说。
“去我屋里看。”我说。
“啥时候去?”她问我。
“现在就去。”我答道。
“我们走。”
我从没见过这么爽快的女孩。我带她上计程车。带她上我那儿。现在已经是午夜两点了,我带着这个陌生女孩,去我屋里看我画她的画。我觉得我好像沉浸在一个非现实的梦幻里,这个女孩是我在梦中邂逅的一个漂亮幽灵。也许我内心长久渴望遇见这样一个女孩,所以做梦的时候梦到了她。
但这不是梦。鱼儿在我屋里一张张看那些铅笔素描时,我给她煮咖啡。可能是喝了咖啡过于兴奋的缘故,直到天亮我们才开始有困意。
我叫她冲凉。给她干净衣服。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穿上我女朋友的睡衣,一头倒在我床上。她说她是夜猫子,每逢周末就通宵看电影碟片,天亮后才睡觉。一面说一面闭上眼睛,一会就睡着了。
我自己冲凉的时候,看到她扔在地上的底裤和胸衣,知道那是意大利的一个著名内衣品牌。因为它价格很贵,我女朋友心疼钱通常只看不买。
此刻我又累又困,躺在外屋的沙发上也很快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是几点我不知道。看窗外投来的太阳光,猜想已经是下午了。看看被关好的房门还关着呢,我先上洗手间方便,然后洗嗽,然后看冰箱里有没有东西吃。待我起身弄出不少动静了,才轻叩房门轻声问:“鱼儿,醒没醒?”
“醒了。”她在里面说。
“能进来吗?”我问。
“请进。”她说。
她说她早就醒了,一直看我的书。她说这本书很有意思,想不到讲经济学原理,能讲出这么多风趣话题来。这是我上周刚买的曼昆的一部经济学著作。我喜欢读一些跟绘画毫无关系的书。我说据《南方周末》讲,这本书是写给少男少女看的。她说没想到你的心理年龄这么年轻。我知道我比她大,而且至少大十岁。不过她也不是少男少女了,看她的皮肤和骨架,看得出她早就过了青春发育期。
她斜躺在床上的样子很美,很迷人,我说我给你画张画好不好。
画不穿衣服的?
当然。
有个条件。
啥条件?
先让我画你,也不穿衣服。
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家画裸体画。我是说我自己裸着身子由人家来画我,而不是我画人家。鱼儿画画也画得不错,好像除了跳舞还有绘画天分。她说她父亲是画家,小时候受过绘画指导,虽然后来没考美术专业,但有时候会画几笔消磨时间。
你是搞什么的?
不跟你讲。
你真名叫什么?
不跟你讲。
有没有男朋友?
不跟你讲。
这天下午我们一起画画,一起做爱,一起出去吃饭。她说她不过来了。我说你的底裤和胸衣还没晾干。她说她经常不穿底裤胸衣。我说你的外衣外裤全汗渍斑斑穿不出去了。她说不要紧,晚上看不出来。吃了饭我请她上另一家酒吧泡吧。她说她每周只放荡一个晚上。
夜色中她搭计程车走了。车子开动前她摇下车窗朝我摆手告别。后来,大约半年以后,我再次见到她跟她一起说话,但不是在迪厅里或在我屋里。她给我一张名片,装作完全不认识我。这时我手里拿着两张名片,一张是她的,一张是她的德国经理的。我同学来本市跟这个德国人谈业务,突然想到我父亲是德语教授我懂德语,所以拉我过来给他当翻译。
假如我不是画画的容易看错人,假如我跟这个叫鱼儿的女孩不曾有过肌肤之亲,我会疑心我看岔了眼。这时她一身职业装合规合矩,而且讲德语严谨严肃。饭后她跟我握手告别,只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掌。
不过尽管现在有她的电话、传真和email信箱,但至今没跟她联系过。又过了半年之久,上周我同学再次拉我给他当翻译,我们又见到了那个德国经理和他的女秘书。这秘书不是鱼儿了,而是另一个女孩。
我同学问,周小姐是不是有事来不了?
那德国人说,周小姐辞职到柏林去了。
我记得鱼儿给我的名片上的名字叫周婉婷。以前我曾暗地替她担心,怕她出事。我曾当面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没害人之心,敢半夜三更跟我来我屋里?她说我看得出好人坏人。我说假如好人起坏心呢。她说那只能怪自己看走眼。我明白她比我更清楚女人单独出入迪厅所面临的人身危险。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只要身体动起来,她就会在极短时间内使男人疯狂叫喊,这使她格外兴奋,也格外害怕。聊这个话题时她正躺在我身边,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
“我知道晚上躺床上看书看碟片不会有任何危险,”她对我说,“但没危险就没意思对不对?其实女人跟男人一样,男人带女人上床前,是不会想会不会得艾滋病的,特别是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而女人跟男人上床前,也不会想这件事。只有事后不舒服了,发低烧了,才心里害怕起来,怕医院给你开阳性检验单,叫你接受鸡尾酒疗法。而更要命的是,艾滋病的潜伏期有时候很长,要好几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