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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孤哨(1)

10月2日

我一个人守这个哨卡已经有13天了。

我把枪抱在怀里,半睡半醒地坐在向着Y国方向的那个眺望孔前。我觉得身体困倦,而头脑却异常清醒。

四周的冰雪把外面的天空映照得格外明亮。

我全副武装,走出哨卡,靠在水泥墙上,寒冷但清洁的晨风迎面吹来,使人心旷神爽。

我俯视着群山,众多的山峰都在脚下,像海涛一样翻涌着。晨辉铺到了我的脚下,东面的天空一下子变得如此的近,我觉得自己稍探下身子就可以掬起霞光来。最后,天地间醉人的红色愈来愈浓,像煮沸的血。

远处的冰峰不再那么虎视眈眈地逼视我了,柔和的霞光使它们少了横空出世的霸气。

我忍不住大声吼叫起来,但只吼叫了一声,就觉得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回不上气来。

我这才知道,在这莽莽高原之上,是没有我激动的份的。在这里,你必须屈从于它的强大,小心翼翼地、心平气和地生活。

10月3日

强劲的风一早就开始刮,到擦黑时才安静了,好像是因为圆月即将出来的缘故。风止后,尘沙重归于大地,天地间并不浑浊。

那轮月亮白天就已静静地待在半空,专等太阳落下去后放出自己的清辉。夜幕降临后,它就在天空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它那么大,那么圆,离我那么近,好像是这高原特有的一轮。那些沉睡了的,凝固了的群山被那一轮圣洁的月亮重新唤醒了。我感到群山在缓缓移动,轻轻摇摆,最后它们旋转、腾挪、弯腰、舒臂地舞蹈起来,它们似乎还边舞边歌唱着什么。

那是宇宙惟一的声音吗?

月光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真挚,一切都露出了真理的面目。

它如同跨越了一切界限的史诗,如同超脱了一切尘世藩篱的天籁之音。而这,又似乎只有在氧气只有内地一半,孤身独影地站在这个星球的肩头才可以听见。

——是的,距此三百里处,才有一个连队,八百里外,才有一个小城,尘世猛然间隔得那么遥远。

这很有质感的月光,使我不愿回到哨卡里去。我如同一尾鱼,畅游在一部激昂的交响乐中。又感觉自己在飞,如一只鹰,直上云霄,冲破长空,荡散浮云。

10月4日

那晚月色的美丽和大山的神奇灌醉了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回到哨卡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只记得那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抱着一轮晶莹剔透的明月在群山间飞奔,跑着跑着,听到一声枪响,那枪穿透了我,我没感觉到痛,只看见血喷了出来,把怀中的月亮染红了。我回过头去,看见一群人在追我,他们红发赤面,穿着红色的长袍。然后,染血的月亮像一个盘子一样,在我怀里碎了。

我只觉得这梦很有意思,这也是我上哨卡以来做的第一个比较完整、清晰的梦,我有些珍惜它。

从那晚到现在,我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几乎没有去思考别的。我被一种类似诗歌一样的情绪拍击着。那本就是真正的诗歌,击中并迷醉了我的灵魂。我从中领悟了驻守在这里的价值和意义。

我一丝不苟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时刻警惕着,我认真详尽地记着观察记录,准时向连队汇报。并擦拭自己的武器,进行体能锻炼。我现在可以绕着土坪跑上五十多圈而不会头晕了。另外,我还自觉地练习在新兵连学到的一些基本战术。我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蛮充实的。

但不知为什么,我今天想起了连队,想起了家乡和亲人。他们像疾风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从我头脑中掠过,我担心自己的身心已在自觉不自觉中感觉到了强烈的孤独。

10月11日

今天上午,群山一片宁静,太阳对这里的寒冷无能为力,但它的光辉仍旧照耀出了一个明晰的世界。早饭后,我吃了点荠菜罐头和压缩干粮,正用战备锹平整哨所前的土坪,忽然,一阵“呜——呜——”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我一听就知道,又要起大风了。

六号哨卡正处在风口,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刮着七八级以上的大风。一刮风,那些砂石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雪就会被掀起,铺天盖地而来。这时,不管你在哪儿,都必须尽快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前年六号哨卡的陈玉清就是由于没躲得及,被一块让风刮起的拳头大的石头击中脑袋,抢救不及而死亡的。那风把人掀翻、按倒更是常有的事。

那声音由北而来,吼声如同山洪暴发。太阳也好像一下子被风抹去了,群山顿时陷入了一种黄昏样的昏暗之中。被风卷起的积雪和砂石如同一群狂暴的褐色猛禽,张牙舞爪地向哨卡扑来。我赶紧躲进哨卡之中。随后我听见了被风刮起的卵石“乒乒乓乓”击打哨卡的声音。有泥沙倾泄在哨卡上的“沙沙”之声。这风一直刮到下午才停。我出去一看,那积雪和砂石铺了一尺多厚。待黑定,风又起了,似乎比白天更甚,在黑夜中越刮越猛,如数万只饿狼的凄厉嗥叫,让人感到越来越恐怖。我感到这哨卡似乎也时时有被风拔掉的危险,它如同一叶被大浪狂澜肆意颠覆的舢板,一种遭受毁灭的感觉如同厚重的钢锭从四面八方砸向我。

马灯被风吹得晃动起来,散发出橘红色的光,显得祥和而又宁静。

我看着自己墙上的、随着灯光晃动的影子——他默坐在那里,枪靠在他的脸上。我把头稍稍仰了仰,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外面的风仍在呼啸着。我想起了生存和死亡,它们似乎闪耀着同样的光芒,如同坟头上盛开的花朵以及土地里掩埋的人,它们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炉火已经熄灭了。寒冷从四壁渗进来,湿而黏,如发臭变质的水。

整个大山都在摇撼,都在咆哮。

我心中莫名其妙地飘过一阵伤感。它像秋天里池水的波纹,一圈圈在心中扩散开来,留下了一丝飘浮的隐痛的痕迹,然后消失了。

我想,我必须得入睡了。但是我的思绪却穿过外面的大风去了很远的地方——那由金色和绿色主宰的乡村。

已经零零星星下了好几场雪,雪线已向山下逼去,我希望下一场雪会把整个世界笼罩起来,我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我现在盼望看到下雪,那飘扬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个生命,它们是舞蹈着的,毫无秩序,充满活力。整个世界都会换上新的容颜:洁白、纯净。那时,即使无月无星的夜晚也不会全是黑暗的,雪光将把空间照耀得格外明亮。

10月19日

今天一早醒来时,外面传来了“簌簌唰唰”的声音,我知道我期盼中的大雪终于下了。

从今天起,六号哨卡就正式地与外界隔绝了。我要下山,山下的人要上来,只有明年五月开山之后才有可能。这里已成了汪洋雪海中的一点孤礁。

我准备穿好衣服后,到外面去看看,这时,电话铃响了。这一次的电话是主动响起的,以前大都是我每日汇报情况时打电话给连部。

电话是文书打来的。

“凌哨长,你好!”

“你好!文书。有什么事吗?”

“连长昨天带人去看你了,我想问一下,他到了吗?”

“连长还没到,我也没有接到过他上山的通知。”

“他计划是去了四号哨卡后,再去你那儿。”

“昨晚这儿已下雪了,现在已封了山。”

“那,他们可能就不能上山了,现在正往回返呢。”

“有可能,连里没事吧?”

“也没啥大事,就是冯卫东死了。”

“冯卫东死了?你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一跳,就死了。”

“一跳……就死了?”

“是的,10月14日那天的大风把通往防区的电话线刮断了,他跟通信班去查线,他从电杆上下来时,看着只有一米多高,图省事,往下一跳,就没起来了,说是高原猝死。”

“怎么会这样啊……?”

“冯卫东牺牲后,指导员向上面打了报告,看能不能追认为烈士,上面还没有批,说今年的名额已经满了,说上个月边防二连和六连有两个害高原肺水肿死去的战士报上去,上头都只批了一个……”

我垂下手臂,觉得黑色的话筒异常沉重。

“还有,喂!喂!凌哨长!”

我拿起话筒。

“还有,六号哨卡上头已宣布撤销了,连长已告诉你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呀,六号哨卡上头已宣布撤销了。”

“撤了?不可能吧?我……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我觉得自己彻底垮了。这是一个被雪光映照得多么白亮的日子。雪下得那么欢畅,它不可一世地往大地上倾倒着,它要把大地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它是那么从容不迫,那么充满信心,带着一种战争狂式的热情和自信……

“冯卫东……你只一跳,一跳,你******就不知道在这世界屋脊上是不能随便跳的么?一跳……就死了,冯卫东轻轻一跳,就死了……”

我走到哨所外,风雪如冰冷的、被激怒了的巨蟒,紧紧地缠着我。

我开始痛恨这绵延不绝的群山,觉得它空有一副庞大的身架,却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内容。“空洞、苍白、冷血!”我原以为可以一口说出许多贬低它的词,却只想到了三个。

“冯卫东,这场雪,它是为你而下的……”

积雪已可没膝了,我向远方的冯卫东久久地默哀。

我的心中流淌着一条呜咽着往前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流,它穿过积雪,在积雪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分明。

狞笑着的雪,越堆越厚,似乎要埋葬我。

10月30日

这些天,大雪和大风都没有停。积雪已挡住了我的眺望孔,哨卡已有半截埋在了雪里。我想,要是没有风把下的雪刮走一些,那雪怕是早就把这个哨卡掩埋了。

我常常记起冯卫东的一切,生命脆弱的现实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我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伤感。加之这个哨卡撤消的事已得到了确定,支撑我生命和信念的东西顷刻之间全都坍塌了。

袁小莲鲜艳的双唇不时在我眼前闪耀,如千里雪原里一枝独秀的花朵。然后,它漫延开去,长成好大好大的一片。它们那么生动地开放着,欢快地舒展着柔嫩的花瓣,飘出那花特有的芬芳。它们开放得那么广阔,凡是我关于袁小莲的思绪所到的地方,它们都开放着。一直到她那充满甜味的、温暖的气息里。

我开始感到难以忍受这里的空寂和荒芜。但我仍相信自己一定会战胜这一切。我觉得,我应该是为了战胜这一切而来的。

11月14日

我每天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十一点半都会准时地拿起话筒,把“六号哨卡一切正常”的情况报告给连里,当我意识到这已不需要时,我常常要痴愣地站上半天。我给连长去过几次电话,想从他那里听到六号哨卡撤销是没有的事。

其实,我是想听到人的声音。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在以前的日子里,我没有留意这里有没有活物,半个多月来,我一直在寻找,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这里只有辽阔的死亡。在每一个白天,我用望远镜仔细搜寻着能够纳入我视线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片天空,希望能发现一只飞奔的羚羊、一匹踽踽而行的野马、一只长嗥着的老狼、搏击着云天的老鹰,或者一只老弱的兔子、一群残破的乌鸦,几只小小的山雀,可是没有。

没有活着的东西。

我怀疑,我真的活着么?

永远是铅灰色的天空,永远是白雪裹覆的山脊,永远是狂啸的寒风,永远是肆虐的狂雪。

有时,希望风来一阵,风却静止了;希望云的飘动,云却消散了;希望日头暖一点,它却益发地冰凉了。整个空间就这样可怕地静止着,感觉不出一点动,也感觉不出一点声息。

面对这个由水泥铸成的挺立在山顶上的哨卡,已不用怀疑,它现在存在的意义就只是因为它的孤寂。如今,我像一个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中驾着无舵小舟、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的渔人,我被一种漫无边际的虚空越来越紧地包裹着。我怀疑自己最终会不会成为一只蛹,看不见孤寂之外的一丝光亮。

在雄奇壮阔的群山中,我连自己作为一星尘埃的重量也感觉不出。在这种辽阔的景象面前,生命渺小得几近于无。此时,四面都是绵延无际的雪海,它一直绵延进灰褐色的烟霭里。这的确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在很多时候,我的确听到了它们惊天动地的涛声。那涛声让我泪流满面。

在强大无比的大自然面前,我还没有真正交手就失败了。我多想这样安慰自己:那泪只是面对强大的大自然的一种感动,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想,作为一名身陷此境的人,纵是用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安慰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

11月15日

寒风尖啸着,狂雪紧裹着哨卡。

我坐在炉子前,望着跳跃的蓝色火苗,我看见连长的脸在炉火里对着我笑。

我知道我想念起连长来了。

我想对他说些什么。我说:“连长……”但我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记起他说他打过仗,因此知道什么叫死亡。他说,在战斗中,死亡是一种常识。

我还知道连长是个真不容易的人。这是我无意中知道的,可能只有我知道。那是我当通讯员不久,连长喝醉了酒,他脱了衣服——他第一次脱光了衣服睡觉——他以前无论寒暑总是穿着内衣和衬裤睡觉。我发现他身上有几处令我肃然起敬的枪伤。我怕他着凉,要拿起床单给他盖上时,我惊呆了——我发现连长没有那玩意儿!我留意他裆间只有一个手术后留下的近似于“×”状的暗红色伤疤。

从那以后,连长看见我似乎就在躲闪什么了,以后就变得烦燥不安,最后就越来越躁怒无常了。有人告诉我,他把我弄到六号哨卡来,就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哎,我怎么想起了这些事情呢!”我对自己说。

连长那次从四号哨卡回到连里后,我问关于六号哨卡撤销的事,他说,他是在临上四号哨卡前才知道六号哨卡要撤销的命令的,他说他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准备把我接回连里,没想后来下了大雪,没法上山了,让我只管好好地在山上呆着,注意自己的身体和枪弹不丢失就行,别的可以一概不管。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他的话,一下就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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