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鹏咀嚼着自己的羞辱走在路上，马占山不但夺走了他所有的希望，还带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屈辱。当马占山冷笑着告诉张海鹏可以带走一样他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时，张海鹏几乎想马上死去，但他强挺着走回了自己的宿舍拿出了自己的书箱，那里有一箱子自己曾经的最爱——书！
这样的举动倒是让马占山有点吃惊，就这样张海鹏走在了西岗子小镇之外，他呆立在春天的冷风中，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这个破落世家的少爷，当了两年祝尚武的副官是没有任何油水的，其实就算他想带点什么钱财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刚刚当上这个守备充其量还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并且还是个代理的，所以现在他一无所有。
张海鹏强迫自己镇定，他走进了惯常光临的小酒馆，可出人意料的是迎面碰上的是掌柜乌呼楞冰冷的面孔。乌呼楞已经不是那个憨厚的光会点头的鄂伦春把头，他把一块桦皮扔向了张海鹏怀中，张海鹏本能的接住，然后忍不住笑了笑，桦皮上用刀刻着一些符号或是小标志，张海鹏读书人的优越感顿时又涌了上来。
乌呼楞并没有笑：张军爷！这是你伙着祝尚武那个坏东西到我这吃吃喝喝的记账，现在你来了，把这账还上好吗？张军爷！
张海鹏难以置信的张口结舌，吃惊的注视起了手上的这张鬼划符。
乌呼楞仍然是那腔半生不熟的汉话：实心圈子是说你们吃了肉没给钱，加个尾巴是说那是我刚从兄弟手里收的野味，但也少算你当猪肉了，空心圈说是喝了酒，这酒是我自己的酿的没算你铜板，点子是……
张海鹏的脸涨红了，脸色阴晴不定，他惊慌的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但是怀里那留有自己体温的几块碎银子让他迟疑不定。
乌呼楞阴冷的凑了上来，满嘴的臭气让张海鹏无法忍受，但是张海鹏不能闪避，因为他知道对鄂伦春人的每一丝表现出来的厌恶都会使他受到报复。
乌呼楞缓缓的用自己挂在袖子边的小刀——猎人形影不离的剔骨手刀，把张海鹏怀里的荷包挑了出来，张海鹏所有的积蓄落入了债主的手中。
张海鹏很想央求，但一股愤愤不平的冤气让他竟然克制住了这股冲动，他只是脸色苍白的站在那，看着自己的荷包瞬间消失在了乌呼楞的皮袍袖筒中。
乌呼楞也稍微有些惊讶，他习惯了那个一丝的心事都会写在脸上的张副官，眼前这个情绪内敛的张海鹏让他有些不适应。
张海鹏的脸色突然松驰下来，他居然挤出了一丝笑容，开始解脱自己的皮袄里的军装，他抖擞着把棉军服扔到了这个装憨了多时的掌柜手里，神经质的笑着说：这身皮换你几碗酒，好不好？
乌呼楞讽刺的问：我们鄂伦春的土酒你能喝几碗？
张海鹏出人意料的笑出了声，只是脸上的表情更象在哭泣：能几碗就几碗，然后咱俩一了百了好不好？哈！
张海鹏就这样一路伏在马上呕吐，任由自己的这匹座骑把他驮着走，很快张海鹏摔到了马下，他爬了几次也没站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的驮马正在吃着他呕吐出的糟物，这让他疯狂的笑了起来：一了百了，老子一无所有了！我要死了！你他妈就这么没出息吗？你个畜牲！天哪……
张海鹏仰天倒在了泥泞中，突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没有棉军服的他只裹着一件外袄，春天的寒冷让他惊恐的呻吟起来：不好，老子得起来，操，我可不能冻死在这，然后让狼给啃个精光，对，我要起来，我要走！
张海鹏的腿脚因为寒冷与醉酒并不听使唤，他几次尝试也没站起来，最后一次他一头抢到了地上，然后张着手失去了知觉。
张海鹏在迷乱中醒来，他突然觉得出奇的温暖，他甚至以为仍然在梦中，可是脑海中的一股恐惧让他马上清醒，他惊恐的睁开了眼睛，果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北风刺耳的在耳边呼啸着，张海鹏恐惧的自言自语：我这是死了吗？
月亮窜出了阴云，张海鹏啊的一声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他失声吼叫已经说不清是哭还是在笑，原来自己的驮马正依偎在自己身边，也正是马匹的体温让他免于被春天的寒风冻僵，自己与马匹的周围一滩泥水清楚的证明了这一切，张海鹏仍然活着！
远处传来了野狼悠长的嚎叫，张海鹏抬着向着月亮开始了哭喊：老子没死，老天爷，我就要活给你看看，我还要报仇，霍龙、马占山、王紫凝，老子早晚有一天会让你们跪着求我饶了你们的狗命，你们等着！
张海鹏又踏上了自己的旅程，尽管囊中空空但现在他已经被这股怨气支撑着仿佛有了重生的力量，他哄着自己的马匹站了起来，然后爬上马背，一人一马疲惫得摇晃着走向了黑河老城的方向，因为这是张海鹏唯一知道的地方。
张海鹏咬着牙在呻吟：马占山你****的放了我还说什么不要听命于朝廷，这不是要谋反吗？老子就靠这一条，现在也只能靠这个事，再赌一把！成了老子就能活好了，不成……
不成的事张海鹏并不敢去深想。
张海鹏来到了黑河老城，头一件事就是把这匹救了自己性命的座骑拉到了市场，张海鹏并不是对这头畜牲有什么歉意，但是在把这匹马换成了三两银子加一把散土（未成膏的鸦片粒）后，他还是很想流泪，但他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牲口市。
张海鹏想面见巴音图或是黑河府尹张增寿，但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发生了，张海鹏竟然过不了门户与岗哨这关。最后张海鹏一跺脚把自己怀里的三两银子袖子里塞给了张府尹的门房，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张海鹏饥肠搅动着蹲在墙角，眼见着一抬惊人的八抬轿进入了张府，门房歉意的伸了头，张海鹏马上凑了过去。
“府上来了贵客，盛京总兵冯大人过府拜访，”门房眯起了眼睛，手把袖管捂得严严的，“今天怕是没时候了，明天你一早过来，我给你通报！”
张海鹏咬着牙点了点头，挤出了一抹讨好的笑意：请你通融，千万留意！
门房头也不回的走转过门后，然后就是角门啪的一声关闭，张海鹏怅然若失的闭上了眼睛，肚子里的鸣叫让他读书人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张海鹏再也无法找到那位门房了，张海鹏只能抱着万一的希望天天到张府门前守候，但剩下的那把烟粒已经所剩无几，张海鹏陷入了绝望与狂乱。他已经不能再投店，于是跑到沿江街码头挑夫们的班房混在乞丐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丛中过了夜，这一夜他在饥饿的迷乱与人体的恶臭与腥骚中沉沉睡去。
张海鹏在街边游荡，他决定铤而走险了，他从一块土坯上搓下了一点细土含在了嘴里，用唾液慢慢把他浸透，然后放在手心里边晒边吹想把它弄干，因为他要把这点土混进那所余无几的烟粒中，现在这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的流下了张海鹏的眼角，他抬起了头，望向了春日里晶莹的黑龙江面，对面的海兰泡与俄罗斯刚建的房屋就象是天边的幻象……
“我会走上这江面，我会就这么一直走，直到随便那一块冰把我陷进水里，这就是我的归宿，”张海鹏神经质的笑了起来，“我觉不会象那些叫花子一样苟活，他们就是猪早晚会被人杀了吃了，可老子不是！决不是！”
张海鹏摇遥晃晃的向自己唯一的目标在走着，这条路突然让张海鹏觉得是那么的漫长，他走得越来越艰难。直到被一名戈什哈推倒在了路边，一辆在这蛮荒之地并不常见的华丽马车匆匆驶过，张海鹏被这种屈辱刺激的又想哭泣，他咬住自己的手臂把自己的呜咽扼杀在了嘴巴中。
张海鹏倒在泥泞中，以一种古怪的视角看到马车停在了“福和堂”药房门口，一袭让人目瞪口呆的棉旗袍裹着一具凹凸有致的身躯走下了车，那张海鹏从来想象不到的一条白棉丝袜中的细长大腿，先是试探了一下，然后才踩到了马车的边沿，就这样摇曳着一位旗装女娘站到了街边。街市上仿佛突然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个窈窕佳人，看着这见所未见的打扮，看着她扭动腰肢走进了药房！
张海鹏的脑海中回荡着那双高跟鞋，高跟鞋他在俄国是常见的，但在这蛮荒的黑河老城则是破天荒的奇景，他心里不由得闪现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他索性坐在泥地上开始思索，最终的结论很快蹦了出来，也许他可以遇到一位同样喜欢俄罗斯的友人——女人——家室——门第……
“就算是只老母猪，我也要摽上它！”张海鹏在给自己打气，“记住，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找到活下去的路，干什么都不丢人！”
张海鹏生平第一次按着自己的设想开始行动了，他扭头发现了一家“双太”杂货店，然后一头钻了进去，他把来不及掺泥的烟粒一骨脑的倒在了柜台上，柜台后的小伙计目瞪口呆，掌柜一挑帘从后屋走到了前台。
“我要一面小洋镜！梳子还有头油！还有……”张海鹏一字一顿的说，“能不能再加一件衬衣，就是夏天的那种？”
掌柜的摇头：对不住先生，我们是小本经营不收黑土，您……
张海鹏阴冷的把烟粒推到了掌柜面前：给我东西！
掌柜皱眉，张海鹏操起柜上的算盘挥到了自己的左手上，算盘滚落，张海鹏痛的咬紧了牙关但一言不发，掌柜的吃惊的点头：原来老兄弟是道上兄弟，我们可是砂金帮关照的……
张海鹏伸出了手用最恶毒的语调说：拿来……
掌柜用眼神让小伙计拿过了小镜子与头油梳子，但仍然不服气的嘀咕了两句：兄弟面生，一会儿我会请砂金伙里的兄弟拜访……
张海鹏的心在收缩，他知道砂金帮这个黑河老城最凶狠势力最大的帮会的能耐，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咬牙拿起东西就走，还扯下门口一件夏天的衬衣边走边穿。
张海鹏把自己的老皮搭扔到了泥泞中，把那件抢来的衬衣穿上了身，春天的寒意让他颤抖，他象呻吟一样自言自语：如果这不成，那那，那就无所谓了……
张海鹏沾着头油梳顺了自己的头发，把脸用房檐的冰流水狠狠的擦了一把，这让他的精神振奋了一下，当然他看到了双太的小伙计跑向了街边，向两名混混模样的人指着他在诉说着什么，张海鹏强迫自己忽略这些信息，甚至他还练习起了微笑。
张海鹏在等待，他在等待着此生最致命的一个机会，一个虚无飘渺的妄想。
那名旗袍佳人出现了，张海鹏运用全部的意志力操纵自己的肌肉向她作出了一个注视的表情。
果然张海鹏夏天的装束让他在满街的棉袍短袄中显得十分突出，那名佳人注意到了他。张海鹏的心在跳动，眼睛的余光发现了那两名混混已然走向这里，他虽然双腿颤抖，但还是向着那名旗袍佳丽展示了一个微笑，终于看了她一眼！
那名旗袍的佳人瞪着半是好奇半是吃惊的目光也在注视着张海鹏，张海鹏先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眼前的这名旗袍佳人并不是所谓的丑女，一股女性的妩媚掺杂着张海鹏从来没嗅到过的香水味道飘了过来，张海鹏脑中空空的注视着佳丽描得细细的眉毛、朱红色的嘴唇，有点发怔，但突然他惊喜的发现佳丽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俄罗斯圣像钱包，于是张海鹏定了定神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张海鹏背起了一首俄国情诗：
我在海上遇到你，你在远处的天际升起；
我的月亮，我的你。
我在梦中梦到你，你在深情的云端；
我的恋人，我的……
那名佳丽捂着嘴笑了起来，眼神妖治而惊讶，张海鹏突然感到一丝疑惑，但他发现那两名混混已然来到了自己身后，这让他不顾一切的继续施展自己的风情：小姐，可以请问一下您的芳名吗？
张海鹏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衬衣，他本能的觉察到了两个混混停住了脚步。
佳丽掩着嘴无声的笑了起来，身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却不耐烦的哼了一声：太太！这鱼胶没买到，老爷该着急惦记了，咱走吧这大街上什么人都有，你得小心点不是？
张海鹏用最恶毒的目光看了一眼这个丫头，让他意外的是这名丫头出奇的丑陋，也正用复杂的眼光在看他。
佳丽吃吃笑了一下，点头径自走向了马车，张海鹏不顾一切的提高了声音：小姐！能让我跟你同行吗？我想请教一下俄国，这个，这个……
佳丽与丫鬟发出了一阵含意不明的笑声，张海鹏的心仿佛在空荡荡的坠落，一支手粗暴的拍了拍他的背，一个混混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妈是，是，是哪根，根根葱啊？
张海鹏注意到街头周围看热闹的人眼中的同情与恐惧，他把心一横甩开那名混混的手就开始逃窜，张海鹏的心在叹息：一切都完了……
张海鹏滑倒在了春天泥泞的地上，两个混混跑了过来，张海鹏甚至不敢看看这两个家伙长什么模样，就这么抱住了头开始哭号，如果仔细听的话那声哭泣其实很是真诚，是一个男人在穷途绝路的叹息。
但是两个混混根本不明白也管不到这些，两人开始对张海鹏拳打脚踢起来！张海鹏在被痛殴的同时，突然露出了一抹匪夷所思的笑容，他甚至幻想着走上了春天滟流弥漫但看上去晶莹无比的江面……
“住手！”一个声音让张海鹏突然从迷茫中惊醒，刺骨的疼痛让他嚎叫了一声，但他马上住了嘴，因为他认出了这个声音，那是刚才已经离去的那个丑陋的丫鬟喝住了这两个凶神。
张海鹏庆幸自己护住了面孔，他惊喜的抬起了头准备向丫鬟再次展示风情，可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那名丑陋的丫鬟居然端着一把名贵的马牌撸子（勃朗宁袖珍手枪）……
张海鹏象在云雾中一样来到了这个公寓，让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一路都被蒙上了眼睛，这让他不由得浮想联翩，他记起了不知道从什么闲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些有身份的贵妇人经常会在街市上寻找面首满足自己的空虚与****，但一但这个被抓来的人失去宠爱，那就会被秘密的除掉……
张海鹏甩了甩头，克制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欣慰的注意到来到的这个居室显得十分温馨，并没有那些小说野史中所述的幽秘，他好奇的看了一眼门，是虚掩着的，这又让他放心了一些，甚至他扯过了一条毛巾，就着难得一见的香胰子（香皂）洗了把脸，这让他满意的叹息了一声，身体的疼痛让他咧了咧嘴。
张海鹏在脑海中下定了决心：这就算是鬼窟，我也得撑下去！一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人，还怕什么？
一阵老男人干涩沙哑的笑声传了过来，张海鹏心里一惊，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了羞愧。
“这明明是来到了人家府里吗？”张海鹏在自责，但同时他心里浮现了那名佳丽的身影，居然有些苦涩的感觉。
门开了，阳光射了进来，张海鹏有些眼花的眯起了眼睛，那名佳丽正挽着一个粗头凶面的老家伙在对他微笑。
那个老男人用暧昧的目光打量了一通张海鹏，张海鹏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他发现那个老男人已然变成了一脸的凶相，并且让张海鹏恐惧的是他居然把自己的手毫不在意的揉了揉自己的两腿之间……
张海鹏仿佛已经窒息，这时他又一次听到了那名佳丽的笑声，笑声虽然婉转妩媚，但一股低沉嗡嗡沙哑的声调让这笑声听起来妖异而陌生。
那个老男人说话了：四儿还行，这个小东西有股子精气神，老爷我喜欢！
佳丽嗲声嗲气的撒起了娇，但这让张海鹏有了要吐的感觉，他非常想夺门狂奔而出，但那名老男人拍到桌上的那把手枪让他瞳孔收缩，无法动弹！
老男人把手枪扔给了那名人妖佳丽，下流的在佳丽的身上摸捏了几把：宝贝！给我看着他……
佳丽风情万种的扭动着腰肢，象极了女性的妩媚，她（他）甚至解开了自己那曾经让张海鹏心旌动摇的旗袍，类似女性的肉体和纤细的腰肢露了出来，佳丽沙哑的呻吟着：老爷不是老说小白脸过瘾吗，这回你你可满意了？
张海鹏气急之下几乎陷入了昏迷，他仿佛隐约听到：还用你个小****卖弄？我堂堂盛京总兵啥想要啥，还怕弄不到吗……
绝望强迫张海鹏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了一把供桌上正在燃烧的供香，这让他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成把的把信香攥到了手中，他狰狞的看了一眼那亮晶晶的火炭，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
张海鹏猛然把成束的燃烧的供香戳向了自己的面孔！
剧痛让张海鹏有些恍惚，他隐约看到了那充满滟流水表面晶莹其实随时准备吞噬人的生命的春江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