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顾如蠢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醒过来时破刀客正躺在他的身边，一如他平时那个直挺挺的姿势。他想坐起来时，但坐不起来，只觉得浑身如火烧一半，喉咙干渴，头痛欲裂。环顾四周，原来已经不在树林，而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应该是有人救了我。这样想过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觉得有人喂自己喝水，不是水，很苦，是药，喝下去了，又觉得很舒服，不是很渴了，继续睡……做梦了，梦见王宫、木头、还有自己的娘，梦见天山四剑舞临风微笑，千娇百媚，而追兵，一直在追，杀啊杀啊……
终于看到阳光。冬天的阳光真好。然后是一张脸：一个少年。
“我叫阿尼，”少年主动地介绍自己，很单纯地笑了一笑，“你们都伤得很重，已经睡了半个月了。看你像是个读书的哥哥，蛇林上明明都写了字，让你们不要进去，石碑后面也写了字，让你们不要贪心，为什么还要去拔那把剑。我爹说，当年蛇圣将那把剑埋在这里，我刚出生，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去碰那把蛇剑。”
顾如蠢看着他喋喋不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看着外面投进山洞之中的阳光，身上的疼痛就少了几分。
顾如蠢：“那我就叫你阿尼——你真像木头！”
“木头？嗯，我是有点呆呆的。”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像王子……哦，我是说，你像我的一个兄弟，他以前曾经跟着我读书。”
“读书啊？我爹也要我读书，还背了很多书呢，但我总觉得我什么都不会。”
“怎么会什么都不会？你不是救了我和这位大侠的性命么？”
“嗯，还不能说救了——”阿尼指着地上的破刀客，“他中的蛇毒要比你深得多，而且中毒之后还动了怒气，你知道，中了蛇毒最忌动怒了。如果没办法，那就只有请我爹来，但我又怕他骂我。”
说完，阿尼取出了一个竹筒，顾如蠢一看，竟是自己怀中取水用的竹筒，阿尼腼腆一笑道：“我找不到竹筒，刚好……”
顾如蠢见他单纯可爱，暗想在这毒蛇横行的地方，却有如此纯真的少年，实是难得。便道：“我欠这破刀客一条命，不想如今却又欠你一条命，一个竹筒算什么，如果你喜欢，不如送给你吧。”
阿尼一听，很兴奋的说：“真的？”
顾如蠢拍了拍他的头：“当然是真的。我比你大两岁，如果你不嫌弃，就叫我如蠢哥哥吧！”
阿尼点了点头，俯下身，掀开破刀客身上的衣服。顾如蠢看到破刀客身上布满了伤口，竟如天空的星星一般密集，吓了一跳。阿尼在怀中取出三个小瓶，小心地喂破刀客服药，说：“我已经用小苗刀为他挑开了伤口，蛇毒基本已经排出，性命应该保住了，只是要好起来，就看他自己了。”
说着又取出一些药水，倒了一点在竹筒之中，用火点燃，快速地覆盖在破刀客在伤口之上——顾如蠢这才知道原来他拿了自己的竹筒原来不是想占为己有，而是用“拔火罐”疗法救了自己，心中颇为羞愧。
阿尼的动作熟练而紧凑，专注而有耐心，把破刀客的伤口都逐一吸过一遍，又涂上药膏。顷刻之间，他已经满头大汗。
又十天过去，破刀客终于慢慢地好转，但阿尼告诫他切不可潜运内力，这使他大为恼火，发了一次脾气，一掌震碎了一块石头，毒血攻心晕死过去，险些就丢了老命。
再次醒来时，破刀客不发怒了，却变得沉默寡言。本来他话就不多，现在更是懒得开口，几乎成了一个哑巴。
他每天早早的醒来，就到周围走动，采了一些野果，放在洞中，自己就在大石头上面打坐养气。阿尼还是每日都来，除了送食物之外，他还带了他的小玉笛，吹给顾如蠢听，笛音哀怨动听，催人泪下。顾如蠢也不好意思白听，他觉得阿尼的曲子太悲了，于是就教了他几首欢快的乐曲，阿尼也颇为喜欢。顾如蠢还在洞口画了纵横十九道的棋盘，教阿尼下围棋。几天下来，阿尼已经掌握就基本的定式，并说围棋牵一发而动全身，和治理国家统领兵将是一个道理。这样的话倒使顾如蠢吃了一惊。
这一日，顾如蠢闲来无事，就提出要去阿尼家里看看。阿尼眉头一皱。
“怎么？不方便么？”顾如蠢问。
“那就去吧，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爹眼睛不大好，可能脾气……”
“这不碍事，我去走走就回来，也不打扰他老人家。”
两人穿过一条花径小道，道上的积雪不深，走起来也不太吃力。顾如蠢远远就望见雪地中有一间小木屋，便问阿尼：“那就是你家吧？”
阿尼点了点头。
顾如蠢又问：“这儿就你们一户人家么？那你不是没有什么朋友？”
阿尼淡淡一笑，指了指远处的树林：“你看，那！那边有大白小白，还有我家的大黄，都是我的朋友。”
“大白小白？大黄？什么来的？我来这里也有一个月了，都没见你和他们在一起，有机会介绍给我认识啊！”
“大白小白是两条大蛇，大黄是一条狼，头上有一处毛是黄色的，叫大黄。”
顾如蠢一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说：“那不用介绍了！”
阿尼淡淡一笑，也没说什么。
两人走到离木屋约五十步的地方，顾如蠢看到有一口大锅，约有一人多高，正想询问，阿尼就主动介绍说：“这是我家的药锅，我小时候还曾在里头熬过，像熬药一样。”听得顾如蠢目瞪口呆。这时，就听得木屋之内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阿尼，你带了客人来么？”
“是的，爹，是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爹不是告诉过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有的只是利益和仇恨。你告诉你朋友说老汉是个瞎子，多有不便，让他回去吧！”
阿尼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顾如蠢儒雅地笑笑，说道：“既然前辈不方便，那小生告辞了！”说完对着木屋长长一揖，拍了拍阿尼的肩膀，转身便走了。
回到山洞中，心中自是闷闷不乐，却看到破刀客站在那里，似是失魂落魄，两眼无神。顾如蠢从未见他如此消沉，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了？”
“走！我们马上得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走！找个无人的地方，我要传你武功！”
６
破刀客突然变得神经兮兮，烦躁不安，顾如蠢莫明其妙，但也能跟着他走了。本想在洞里留下记号告诉阿尼自己已经离开，却被破刀客大声叱止。
破刀客带着顾如蠢爬过了两个山坡，却又突然不向前了，折回来找一个隐秘一点的山洞住下，一脸无奈。
第二天一大早，破刀客就把顾如蠢给揪起来，教他练习调息和内气，又不知去哪里找来一条长长的大麻绳，在绳索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并说：“你就将这绳索上的结，想象成人的关节和筋骨。”整天就让顾如蠢练气解结，不厌其烦。破刀客的结也越结越多，越结越紧。
顾如蠢也不问什么，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但没想到这样打结解结，一解就是一个月，指头都磨出一层老茧。寒冬腊月，天冷得更鬼一样，手指都不麻利，破刀客的结是越打越复杂，顾如蠢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解了！什么破武功？从没听说过解结也是武功！”
“这是什么武功？听好了，这只是江湖上最低劣的‘分筋错骨手’，最平凡，但其实也是最经典的。当它被我从外家功法变为内家武功，那就大大地不同：它能将一个完人变成一个废人，也能将一个废人变成一个壮汉。”说完破刀客面露得意之色。
顾如蠢想起当日他对付两个道士和四个乞丐所用的武功，不禁吃了一惊，老老实实把剩下的结都解了。第二天一早，破刀客又把他叫起来，说今天我们来一点新鲜的。
“关键看你的记性和悟性，如果你聪明一点，大概三天也就能把我讲的全部记住。”
顾如蠢点了点头。破刀客就开始，从人的各个关节，讲到每个手指的卡、推、锁种种用法。没想到到了那天下午，顾如蠢就把全部的手法身法全都记熟了，问：“就这些？没有了吗？”
破刀客吓了一跳，不信他真的记住了。顾如蠢笑了笑，把他说的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破刀客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哈哈大笑说：“怪才！奇才！”但随即脸色一变，又严肃起来，说：“既然你懂了，我可要动真格了！”
破刀客伸出一只手，拿住顾如蠢的小腿，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膝盖，一用力，动作快速绝伦。顾如蠢只觉得一阵锥心的疼痛，整条腿已经动弹不得——膝盖已经脱臼了。
破刀客说：“看清楚了！”双手重新一送，便把他的膝盖又复位了，完好如初。
破刀客说：“来，你也来试一遍！”
顾如蠢无奈，只得模仿他的样子，一手拿住小腿，一手托住膝盖，但用力不当，痛得咿呀地叫。
破刀客摇了摇头：“如果接不回去，我就干脆把你的整天腿都砍掉！在这里，没有人帮得了你，你只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自己的选择去承担，没有人能救得了你。所有的人只能自救，没有能能帮得了你，你只能自助，用自己的双腿站起来。”说完，径自走出了石洞，走进了风雪之中。
顾如蠢花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把自己的膝盖给弄回去，膝盖都红肿了。这时就看着破刀客回来了，手中却提着两个人，扔到他的面前。顾如蠢一看，两人都是农夫打扮，只有眼睛会动，其他都瘫软，连话都说不出。顾如蠢一看，很明显，两个农夫的下巴已经脱臼。细看之下，两人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几乎都是脱臼。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
“是，他们都是无辜的，只要你能用你的所学救他们，他们就还能活下来。”
顾如蠢一听，热血沸腾：“你……”
“你是王子，你就必须有那样的胸襟，去救人，去救你的臣民！车米国千万民众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却是一个将死之人，你如果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如何你完成你的大业？”
“我不是王子，我只是王子身边的书生，我叫顾如蠢！”
“你是王子！”
“我不是！”
“我说你是你就是！”破刀客声嘶力竭，猛烈地咳嗽，“春天一到，冰雪消融，我就会在冬天的余寒中死去，我犯不着骗你——你娘，那个我爱的女人，就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和车米国的老国王……之后就有了你，你以为老国王会无端地宠你，他对你比对他的亲生儿子还好，你……”破刀客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破刀客继续说：“我爱你娘，这是我拼了老命救你这杂种的原因；我爱你娘，所以我注定难逃这一劫！你自己去洞口看看，洞口已经有五个雪人了……五个了！再有四个，凑九个，我就要死了！她会来要我的命……我不怕，但你一定要把我的绝学‘分筋错骨手’学会！将来……”破刀客再也说不下去了，一扭头又出了山洞。
顾如蠢看到他眼角有一滴泪滴了下来。
顾如蠢从来不相信破刀客会有泪。
顾如蠢发了一下呆，才想起地上还有两个动弹不得的人。他按照破刀客所说的手法，一一将他们的关节复位。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一天破刀客都会去抓一两个农夫，让顾如蠢练习，之后又会亲自将他们送回去。顾如蠢渐渐地对人体的各个关节了如指掌，想起《庖丁解牛》中的描述：“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忽有所悟，不禁暗喜：原来古人游刃有余的境界，竟是如此。
这一日醒来，破刀客没有出去逮人，而是坐在他的对面，平静地说：“如蠢，你可愿喊我一句师父？”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顾如蠢登时愕然。
破刀客长叹一声：“你去洞口看看，外面的雪人是八个还是九个？”
顾如蠢跑了出去，一看，不知何时洞口赫然立着九个雪人，回去对破刀客说：“九个。”
“是九个了。也应该是九个了。你听，春天已经近了，你听，雪水已经融化了，有溪流的声音。”
顾如蠢凝神静听，周围一片寂静，什么都听不到。
破刀客道：“你欠我一条命，我欠山坡前那个叫阿尼的孩子一条命，我的债你给我还了，我们也就两个相欠了。”
又说：“如蠢，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能杀那么多人？我克敌制胜的秘诀是什么？”
“快！”
“你错了，不是快。是另外一种境界，那就是：狠！”破刀客目神炯炯，“是狠，所以我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因为我谁都不欠，所以我能狠。但是，来杀我的那个人，我欠她太多了。”
顾如蠢静静地听着，他从来没有听破刀客说过这么多话。他静静听着，终于听见了山坡上雪水流过山石的声音，便说：“师父，死何足惧？”
破刀客慈祥一笑：“死何足惧？你终于叫我师父了。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一个不带刀的刀客，你说他怕死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