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诸先生赌棋巧赠银李步青改追范西屏
且说李步青走到江阴漕运码头,已经是灯火通明,照在江面上,和月光、星光混在一起,波光鳞鳞的。
码头船只甚多,李步青辨别一下,然后走上一艘范记货船,大声道:“梁老板,我回来了。”梁老板从船仓里走了出来,喜道:“李小哥,你来的正是时候,要是再晚半柱香,我这货船就启航了。”李步青道:“梁老板,你输了棋,可不能不守约定。原本说好明早起程的。我今晚即使不来,你也不能私自开船。”梁老板一脸尴尬,正要说话,忽听仓内响起一阵爽朗笑声,一个中年文士走了出来。中年文士道:“这位小哥,说话前须得弄清楚事情,出了误会伤了人就不好了。”李步青道:“先生此言差矣。我与梁老板赌棋,梁老板输了,按约定明天一早载我回南京。梁老板想今晚启航,不守约定,怎地是我不是了?”
中年文士看了看李步青,笑道:“你就是李步青吧,今天在赈灾场上向施襄夏提了许多问题,就是你吧。”李步青冷眼一看中年文士,道:“原来先生也在现场。”梁老板道:“李小哥,这位先生名叫诸尔甘圣骑氏?绿林轱辘劫,这艘船是他承包的。”李步青看了一眼中年文士,道:“诸尔甘圣骑氏?绿林轱辘劫,这么古怪的名字。”中年文士笑道:“敝人是满人,在扬州做生意。李小哥若是觉得名字不好记,叫我诸先生也行。”李步青对中年文士一抱拳,躬身道:“诸先生。”诸先生道:“梁老板原本定好明天走的,是我临时有要事,执意要今晚走。梁老板无奈,只好答应。但是,梁老板说了,不能失信给小哥,要敝人再多等一柱香。如果一柱香后,李小哥仍不到,梁老板就留下一伙计在码头等小哥,陪小哥明早坐另一艘范记货船去南京。你说,梁老板有没有失信与你?”李步青一诧,向梁老板抱拳鞠躬,道:“是小可错了,向先生赔罪。”梁老板乐呵呵道:“不妨事,不妨事,事情说清楚就行了。”诸先生赞叹道:“我听说范家仁义,却没有想到,范家下面的货船老板,也这么守信。”
李步青忽听自己的肚子一阵咕咕响,才记起自己一路快走,没吃晚饭。诸先生道:“敝人正在仓内用餐,小哥若不嫌弃,就和敝人一起用餐吧。”李步青寻思:“我身上原本有十两碎银,昨日听了施棋圣评说当湖棋局,狂喜之后兑换成一锭银元宝,下午如愿全部捐赠给施棋圣,如今身无分文。这个诸先生是个有钱人,看样子也很喜欢围棋,我的银子就落他的身上了。”李步青计定,便随诸先生进了船仓。
诸先生给李步青斟上一杯酒,问:“听小哥口音,似乎是南京人?”李步青答道:“这几年,小可住在南京。天涯一棋客,去了哪里,便是哪里人。”诸先生笑道:“好一句‘去了哪里,便是哪里人。’这让敝人想起‘何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小哥有如此雄心壮志,必有一日赶超施襄夏。敝人敬小哥一杯。”李步青举杯一饮而尽,问:“诸先生是生意人?此次去南京?”诸先生道:“敝人在扬州谋了份差事,这次来江阴贩运些丝绸刺绣,赶着后日回扬州。”李步青见诸先生不是大财主,略感失望。诸先生一瞧李步青的神情,知他心意,笑道:“小哥,江阴范孝廉赈灾,别具一格,想方设法使灾民有活干,自食其力。范孝廉建了个义绣坊,招募灾民中女红巧者刺绣,再由范家商行销往各地。范家商行挂了个‘义’字,刺绣等等倒比其它普通商行好卖许多。我这一船丝绸刺绣,都是从范家商行进的。小哥有鸿鹄之志,又怎能被燕雀之心阻挡了视线?”李步青是聪明人,知道诸先生看透了他的心意,不禁面一热,当即抱拳道:“多谢先生教诲。”
诸先生哈哈一笑,道:“小哥,吃饱肚子我们下棋,挂个盘彩,十两银子一盘棋。”李步青闻言,皱起眉头。诸先生笑道:“敝人不才,愿授你三子。”李步青一听,不禁来气,暗道:“我出道至今,虽然输了不少棋,但是,让我三子的对手还没有下过。当今天下围棋名手,从来没有听说有个叫诸先生的。你既然想送银子给我,那我就不客气了。”诸先生微笑道:“小哥莫气,若是气上了头,此棋必输。”李步青心中一凌,道:“蒙先生抬爱,只是小可身无分文。”诸先生道:“无妨,无妨。如今江清月明,我与小哥下棋,只图消磨时间。小哥输了,只须继续陪我下棋即可。”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李步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诸先生,满眼疑惑。诸先生温和一笑,道:“我也不瞒你,扬州盐商胡铁头,和我在仲伯之间。授你三子,我还是有信心赢你的。”
少年李步青,以棋浪迹天涯,还真没有和胡铁头级别的强手交手过。胡铁头是范施的二手,授自己三子,李步青真没有信心敢说自己能赢。当然,面对诸先生开出的超级优惠条件,没有后顾之忧的李步青,心中燃起了旺盛的斗志。
两人纹枰对坐,神情肃穆。诸先生落子很快,李步青不甘示弱,以快对快。当白落下第83手,李步青傻眼了,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征子。李步青冷静下来,仔细瞧了瞧,自己棋筋被吃,败势已定,于是爽快认输。第二局,李步青汲取教训,频频长考,精打细算,胜了一子。诸先生取出一锭十两银元宝,放在李步青面前,道:“好,这局有进步。来,再下第三局。”李步青不碰银子,慢慢收好棋盘,端端正正放上三颗黑子。诸先生微微颔首,执白第一手打在对角目外上。李步青深思良久,执黑第八手打在对角目外。弈至黑14,战斗从右上角展开。
让子棋素有“三欺四骗”的说法。诸先生执白极尽搅局之能事,企图让棋势变得复杂难解,以便混水摸鱼。李步青下出几手失着,眼见白棋奇兵突起,处处收刮,盘面差距越来越小,心中惶惑起来,暗道:“难道此局我又要输吗?”
黑一百九十八提劫,白一百九十九寻劫。李步青心里一阵绞痛,暗自嘀咕:“怎么办,怎么办?”李步青忽然想到施襄夏,暗问自己:“如果是施襄夏,面临此棋,他会下在哪呢?”“劫为火。”李步青想起施襄夏说的这句话。李步青早看到右下角黑棋的残子能成劫活,现在应该是时机在白棋的阵营中点燃这把火,前提是自己必须取得先手。李步青静下心来,仔细算了算,认定只要右下角能活,这盘棋还能赢,于是,稳稳当当下了二百手粘,先解救自己的燃眉之急。
诸先生看见李步青第二百手粘劫退让,心中落下一块石头,于二百零一手挡,吃尽中腹一队黑子,暗道:“看来,此局有希望拿下了。”
李步青异常冷静,连走几手,先手左上定型,简化棋势。然后,抓住时机,于黑二百一十和黑二百一十二开劫。诸先生心头一跳,心想:“这一劫,是双方最后的较量了。好,我就考验考验你的意志力。”
双方咬牙坚持劫争。李步青毫不手软,打了许多损劫。劫争二十余手,最终李步青打赢了此劫,顺利活出右下角黑子。
诸先生又下了几手,哈哈一笑,投子认负了。
李步青软瘫在椅子上,直喘粗气,感到从未有过的“累”。
诸先生又取出一锭十两银元宝,放在李步青面前,大呼:“痛快啊,痛快。”李步青毫不客气,将两锭银元宝收入囊中。诸先生道:“小哥,这盘棋你又有进步了,可喜可贺啊。”李步青道:“惭愧,这两盘赢棋,都是要输的感觉,不想最后赢了下来。”诸先生微笑道:“一个棋手,没有坚强的意志,是不会成为一个好棋手的。你二百手粘劫时,我以为你斗志涣散,快认输了。没想到,你能沉住气,耐心打损劫,做活右下一块黑棋。这一点,确实了不起。”
李步青摘下瓜皮帽,右手指着头顶上的细长辫子,说:“诸先生,我就要如同这根辫子,削平四夷,鼎定中原。”
“削平四夷,鼎定中原。”诸先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说的好,有志气。不过,要想追上施襄夏,你的基本功,还得勤加练习。”
李步青点点头,道:“是。这盘棋我有好几处明显失误,是我算路不到的缘故。”
诸先生笑道:“你最大的失误就是二百手粘劫。”李步青闻言一惊,本以为二百手粘劫是顾全大局、深谙胜负的一着,不料却被诸先生指为大失误。
诸先生哈哈一笑,收拾棋子,摆出如下变化,道:“如果这样下,我早就投子了。”李步青惊得目瞪口呆。诸先生哈哈笑道:“劫为火。玩劫如玩火,不是烧着别人,就是烧着自己。哈哈。”
江风寒凉,李步青站在船头,心潮起伏,从口袋里取出十一张纸,对着江面,喃喃自语:“几年来,我竭尽全力,只收录了范施十一局对局。这十一局,有些着法殊不可解,若非这两日听施棋圣亲自讲评一局,还真以为是俗手。范施二圣当真是深不可测。施襄夏——”李步青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转口说:“范西屏,我李步青一定会追上你的。你等着吧。”李步青手一松,十一张棋谱顺着江风飞了出去,在江面上翩翩起舞。
一个浪头打来,船头一晃,李步青身子一歪,摔出船外。李步青情急一抓,右手紧紧抓住船弦,身子吊在船外直晃。李步青惊惧,大声叫道:“快来救我。”诸先生听得叫声,一个箭步跃出舱外,双脚一蹬,两个起落到了船头,一把把李步青拉了上来。李步青惊魂稍定,向诸先生谢礼。梁老板也赶了过来,见李步青没事,道:“小哥,江中浪急,夜间不可靠近船边。”李步青忙向梁老板陪罪。诸先生微微一笑,自个回了船舱。当时,大清皇帝严令满人不可沾染汉人陋习,文风软弱,风花雪月,丢了刀枪骑射的功夫,所以满人多尚武。诸先生身怀武功,李步青和梁老板也不觉得奇异。
李步青为什么突然把追赶目标换成范西屏呢?笔者也不得其解。也许,与诸先生的三盘让子棋,李步青发现自己计算中出现漏洞的可怕,所以,对信手拈来、落子如飞的范西屏,李步青感觉多了一分信心。范施二人,如双峰并峙,追上范西屏,就等于追上施襄夏。
作者注:在大清围棋中,因为座子已经占了四个角,所以,白黑第一手下小目或是目外,只有在让子棋中才能看到。如著名的三子谱《血泪篇》,黄龙士和徐星友都有第一着下在小目或是目外之局。大清棋手对小目和目外并非没有研究,只是着法简单明了,没有形成类似日本繁杂的小目定式。围棋进入在20世纪,大型小目定式在实战中出现的几率越来越小;到了21世纪,类似于大斜千变、村正妖刀的大型小目定式,在职业棋手的对局中几乎看不到了。昭和棋圣吴清源甚至主张,定式越少越好,最好不要定式。
本节棋谱取自《血泪篇》,《弈理析疑》对黑二百手这样评讲:“二百竟粘劫,以致白大块活去,反失数子,此系操算不精之故,当二百二位接,白提劫,黑四八路提,白八六路打,黑粘,白十八路打,黑九八路反打,白九七路提,黑九九路打,白不能粘,此非劫明矣,余可勿论。”即,黑如上图变化,可不打劫,净活。看《血泪篇》,结合《弈理析疑》《国弈初刊》里面古人的解说会更有味道。据某棋迷朋友研究《血泪篇》,认为黄龙士五胜四负一局结果不明,这和陈祖德电视解说时胜负判断出入很大。后来,陈祖德在出《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时,从新做了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