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皇后与玄恒抵达京师。
清浅拖着笨重的身子到坤宁宫拜谒皇后,顺便将玄恒接回宫中抚养。皇后看向清浅的目光晦暗不明,淡淡道:“再有一个多月你就要生产了,玄恒还是放在我身边吧!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不等皇后说完,清浅便道:“横竖还有一个多月呢!再者说,太医院的太医们随时候着,皇上也已为臣妾选好了稳婆和乳母。臣妾已生养过玄恒,这一次,想来不会忙乱。皇后娘娘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多多歇息才好。”
皇后冷冷一笑,道:“看来贵妃都思虑周全了,本宫若还是不肯放玄恒回去,恐怕有心人就要以为本宫故意霸着皇长子了!”清浅垂下眼眸,忙说不敢,皇后对半夏一颔首,道:“去请皇长子出来吧!”
清浅见到玄恒,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觉得玄恒似乎瘦了,一路上定是受了不少苦。又想他这些日子以来,亲娘不在身边,恐怕十分思念自己,定要好好补偿他才是。
难以抑制的向玄恒伸出手,玄恒方才露出一丝笑容,可是眼神触及到清浅凸起的小腹时,又敛了去。竟有些客气的向清浅行礼:“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清浅怔住,仿佛哪里来的尖刺,狠狠扎在她的心口,说不出的疼。
皇后却满意的笑道:“玄恒越来越懂事了,这才有皇长子的气度。”
清浅忍了又忍,这才向皇后施礼,黯然的领着玄恒回到启祥宫。本想屏退宫人好与玄恒说会儿话,不想皇后指派的乳母却寸步不离,言道:“皇后娘娘吩咐了,皇长子因路上有些不好,要奴婢一刻不能离了殿下。”
清浅便道:“既然不好,那就请太医来看过!”说着就叫太医,太医来看过之后,声称皇长子在路上怕是受了暑热,并无大碍。清浅点头,将玄恒带进置了冰的东次间,那乳母却又不识趣的跟了进来。
清浅蹙眉:“你先下去!”乳母也觉出了她语气不善,分辨道:“可是皇后娘娘说了……。”清浅大怒,喝道:“放肆!这儿是启祥宫,不是坤宁宫!滚出去!”乳母吓得连忙退了出去,清浅这才有话问玄恒。
玄恒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似乎有些吓到,清浅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一路上可好,母后对你可曾照顾有加?”玄恒懂事的说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儿子一路上都好,母后对儿子也很好。”
他这样懂得礼数,清浅心头却又是一阵难过,勉强笑道:“这是在咱们自己宫中,这里又只有咱们两人,用不着太客套。你还像从前那样,叫我娘亲可好?”
玄恒却摇头说道:“可是母后却说,我身为皇长子,应懂得掌握分寸。按照我朝规矩,我只有一个母后,就算您是亲娘,但您只是父皇众多妃嫔中的一个,所以,儿子只能称呼您的尊号。”
清浅心如刀割,笼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颤声问道:“这是皇后教给你的吗?她可还教了你什么?”
玄恒犹疑的点点头,却开始支支吾吾起来,目光落到清浅的小腹上,随即又挪开。清浅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你别怕,我只是想知道,若是母后还教过你什么,告诉我知道,兴许有些东西我也不懂。母后把你教的这样好,我正要好好好谢她呢!”
玄恒低下头,声若蚊蝇:“母后说……贵妃娘娘还会有小弟弟,就不会要儿子了……。”语带哽咽,似十分难过。
清浅气得浑身发抖,皇后!她不光要抢走自己的儿子,还要挑唆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娘亲怎么可能不要你?你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我亲自抚养你至今年,若不是你母后……我怎么可能忍心与你分离?”清浅再也忍不住内心的酸楚,紧紧抱住玄恒痛哭起来。
玄恒已经五岁,正是开始慢慢懂事的年纪,若这个时候叫皇后挑唆成了,他们母子的情分只怕真的不保!
望着痛哭流涕的亲生母亲,玄恒心中更加难过,喃喃道:“不是因为小弟弟……可是、可是……娘娘为什么要送我南下?”
清浅不想吓到他,擦掉泪水,正色道:“前线战事吃紧,那时候你父皇和整个京师都岌岌可危,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你父皇留下你这条血脉,玄恒,你可明白?”
玄恒尚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要义,他只道:“玄恒不怕死,玄恒想和娘娘在一起……。”
清浅心中大恸,又搂住玄恒,泣道:“好,以后玄恒就在娘亲身边,哪儿也不去。娘亲再也不让玄恒离开身边半步!”
可她仍不忘思量,皇后如今正为其父之死伤感,还有新任辅国公及府上诸事,暂且无暇顾及她与玄恒,可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她还要经过一次生产,这次生产是在宫中,一旦发生纰漏……她不敢再想下去,可是她心中只坚定了一条:绝不让皇后夺走她的孩子!
她可以不要“贵妃”的荣耀,不要后宫的荣华富贵,甚至不要睿琛的独宠,但她不能失去玄恒和腹中的骨肉。
孩子,便是她的逆鳞。
皇后站在坤宁宫门前,望着前面不远的交泰殿,再前面是乾清宫。乾清宫两旁,便是妃嫔所居住的东西六宫。此时正是掌灯时分,若是以往,东西六宫必定辉煌一片,没想到……
“紫禁城也有此番冷清之时。”皇后缓缓说道,脸上的神色在半明半暗的宫灯下愈发显得光怪陆离,从远处传来幽幽的蛙鸣声,恰好印证了她此时的感叹——正是夜的寂静,才会听到从前并未听过的声响。
半夏顺着皇后的目光落在西六宫的方向,叹道:“真是没想到,皇上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皇后心中苦涩,面上冷笑,道:“楚家的皇帝多半如此,即便是薄情,也是因为深情罢了。”
用薄情掩饰深情,只对那个唯一深情,却对天下女人都薄情了。
除了“皇后”这个尊位,她还拥有什么?辅国公府再没有往昔盛况,子侄中也没有出类拔萃者,败落已是早晚之事。她所能依仗的,无非就是与皇帝少年夫妻至今的那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可是只凭这一点,又能保她多久?
“半夏,你说……皇上为了她可弃整个后宫于不顾,会不会将来有一天,为了她弃我这个皇后于不顾呢?”虽是盛夏的夜晚,可是皇后忽然感觉到一股无限寒意涌上心头,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半夏忙道:“不会的,皇上与娘娘夫妻多年,绝不会因为一个妃嫔与娘娘为难!娘娘毕竟为皇上抚育了大公主,昔日孙太后那般,先帝都没有因周太后废了她呢!”
皇后却凄凉的说道:“那孙太后到最后不还是死在了皇上手里!”她自知失言,看了看两侧身后,幸好身边只有半夏,压低了声音,喃喃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半夏低声提醒道:“若是当年孙太后没有存那一念之仁,让周太后抚养皇上,皇上便不知生母,只知养母,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而这也正是皇后所想,且眼前刚好有个大好机会——还有一个多月,贵妃就要生产了。这一次她不再那么幸运被皇上安排去南台生产,在自己眼皮底下,是“一尸两命”,还是“去母留子”,都由她这个后宫之主说了算!
皇后亦握紧双拳,眼神凌厉望着启祥宫方向:林清浅,这一次,你还能逃脱吗?
睿琛来看清浅和玄恒的时候,母子俩的眼圈儿都红红的,久别重逢,想必自有一番契阔,睿琛并未深究,只是打趣道:“这儿怎么有两只兔子啊?”清浅嗔他一眼,玄恒却道:“父皇,我属龙,不属兔子。”
睿琛笑道:“有爱哭鼻子的小龙吗?”与一般的父亲不同,他对玄恒一向和颜悦色,反而是清浅有时对玄恒严厉些。
玄恒不好意思的躲进清浅的怀里,清浅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好了,你父皇逗你玩呢,咱们吃晚饭吧!”
睿琛怕他伤着清浅的肚子,忙叫乳母过来,清浅便道:“玄恒已经五岁,不再需要乳母,还是请皇上费心为他挑选几个知道‘规矩’的小太监吧!”睿琛也正有此意,清浅如今开口,便让张保留意了。
唯独那皇后指派的乳母听了面色发白,正要说什么,清浅一使眼色,敏华立即让人把她带了出去。
饭毕,清浅亲自哄了玄恒睡觉,才回到自己的寝殿。
睿琛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耳鬓厮磨一番,却觉清浅有些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
清浅沉默片刻,说:“臣妾有一不情之请。”睿琛示意她说下去,她继续说道:“如今后宫只有皇后与臣妾两位后妃,当初南下的妃嫔们只带了近身的几个宫女,还有大批宫人留在宫中,可是他们留下除了打扫宫苑便无事可做,而打扫宫苑也无需这么多的人。”
睿琛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宫中人多眼杂,想放出去一批人。”
清浅点头道:“横竖皇上以后也不会再选良家女入宫,宫中实在无需这么多人。”
“好,依着你就是。”睿琛笑了笑,慢慢抚着她的小腹,“等到你平安生下腹中这一胎,我便大赦天下,将那些宫人都放出宫去。”
清浅一滞,低声道:“若是等到臣妾生产,只怕来不及了。”
“恩?”睿琛不明,清浅却不语,睿琛微微皱眉,半晌,沉声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中秋之前那些人必定会返乡与家人团聚。”
清浅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长舒一口气,靠在他怀中。
次日,清浅亲自带着玄恒去中宫请安,然后送玄恒去上课,自己回到启祥宫时,已有些疲累。
敏华连忙端了早茶来,清浅抿了一小口,屏退众人,留下敏华,对她说道:“过几天,皇上会下旨让宫中的宫人们返乡,到时候我会把你的名字报上去的。”敏华一惊,立即道:“娘娘即将临盆,奴婢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娘娘呢!”
清浅摆了摆手,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知道宫女想出宫并非易事,若是错过了,以后只怕很难再有机会了。至于我,你不用担心,在我临盆之前,我一定会让那些威胁消失的。”
敏华怔愣半晌,低呼道:“娘娘!娘娘莫非是想……除掉皇后?”
清浅并不否认,道:“你也知道她是如何挑唆我与玄恒的母子之情的,我已容不下她,而她想独占玄恒,更加容不下我。我与皇后之间,必有一番恶战了!”
“娘娘不可!”敏华对于除去皇后一事,也早有想法,当下认真说出自己的想法来,“纵观本朝从太祖以来,从未有过妃嫔晋封为后的,嫡庶有别,妾不为妻啊!就算皇后被废,也是另外从公卿之家选择嫡枝册立新后。娘娘好容易走到今日,万不可为他人做嫁衣呀!”
清浅知道敏华是一派肺腑之言,但是她却说道:“我并非觊觎皇后之位,我只想除去对玄恒有心之人罢了!”
敏华见她还未明白自己的意思,快速说道:“若是皇上接受了公卿之家的女儿呢?到时候不光会有一个更年轻貌美的女子与娘娘争夺宠爱,而且……还会生下嫡子!”
清浅猛的抬头望着她,敏华继续道:“如今皇后不能生育,留着她,比除了她更有利。”
“可她想要玄恒!更想要我死!”清浅恨道。
敏华微微一笑,道:“那就让她空有皇后之名,无皇后之实便可。”
“这却好办,”清浅唇畔带着一丝苦笑,“只要我活着,皇上就会顾念与皇后的结发之情,她就死不了。”
敏华一愣,试探着问:“娘娘因为这样的皇上伤心吗?”
“不,”清浅摇头,郑重说道,“若皇上当真不顾惜那么多年的情分对皇后痛下杀手,我反而会有唇亡齿寒之感了。”
敏华默然,清浅思虑片刻,心想:皇后定想趁着她生产时动手,而她,万万不会让皇后等到那个时候!
打定了注意,对敏华笑道:“你不必再为我劳神费心,出宫的旨意想必很快就要下达,你就安心准备回家团聚吧!”敏华欲言又止,心中对她十分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