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封三郎又被迫来到凤仪宫。
郭季嫣知道封三郎最害怕的就是她的凤仪宫了。但这次真不是她召见的,而是皇帝哥哥刚刚的命令,令封三郎前来教她弹琴。
窗外的蔷薇繁枝纷纷地纠缠在一起,嫩蕊细细地芬芳开放。
郭季嫣倚着桌子吃着樱桃,表面上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内心却是万分激动,无比期待的。
一位身形颀长、淡淡白衣上面隐约有宝相花纹的男子,携琴缓步而来。
他始终低垂着脸庞,向堂上的郭季嫣请了安,便在堂下的几案上摆放了他的绿绮琴。
这张绿绮琴乃是西汉旧物,当年大文豪司马相如因为写作《玉如意赋》,赢得了梁王的欢心,所以就获赐了这张绿绮琴。
后来司马相如就用这张琴弹奏《凤求凰》,赢得佳人卓文君的倾心爱慕。
那卓文君放弃富家小姐的生活,和他私奔到成都,贫穷得要当垆卖酒,但也心甘情愿。
封三郎雅好音律,多方辗转,方得此琴,所以视若珍宝。
想不到,由绿绮琴弹奏的乐曲,还能重现人世间。
封三郎此时轻轻抬头,缓缓地说道:“小人琴师封三郎,敢问公主想学什么曲子?”他总是那样容貌美好,仪态风雅。他的魅力是那种前所未见、从所未闻的清新与洒脱。
郭季嫣一见到封三郎,就将各种礼仪与规矩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情不自禁只是想再靠近他一点。
怎么会有这样优雅入画的男子啊?
他又是怎样看待我呢?
他的脸红了耶!甚至有点手足无措了……
而他的目光幽怨闪烁,眉宇之间似乎有难言之隐……
她让他无所适从了吗?这不是郭季嫣想看到的。
所以季嫣强拉着自己回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奔涌的情思,她啄了一颗樱桃在口中,笑意盈盈道:“江湖上最近有什么好曲子?例如《笑傲江湖》之类的。”
堂下的封三郎道:“小人并不会江湖上的俗曲,公主是否想学《梅花三弄》,或者《春江花月夜》?”
郭季嫣站起身来娇嗔道:“这才是两首俗曲嘛。到处都是《梅花三弄》,人人都会《春江花月夜》。我想学你昨晚弹的那曲子嘛。”
昨晚,她又偷偷前往封三郎所居住的青枫绿屿阁。
爬上墙边的大树,便可以看到他在窗下美好的身影。
月色清丽中,他修长的手指在拨动琴弦。
所以她又偷偷听了他抚出的曲子。
昨夜的旋律是开阔而悠长的,古朴而幽远的,不像以前所听到的任何的曲调。
琴音中,彷佛在模拟碧海中的潮生潮落。
万里浩淼之中,从天际有雪白的潮水缓缓推来,开始的时候极低极细,后来便越来越近。海潮之上珠玉跳跃,清脆短促。
在海潮的此起彼伏中,有鸟飞鱼跃,还有水族弄潮。琴声回旋婉转,生机勃勃。
随着潮水的涌动,慢慢开始云起风啸,节奏变得激昂而热烈。忽高忽低,忽轻忽响,繁音渐增。
几个高亢的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最后不知不觉,却是浪潮暗暗消逝,极轻极淡,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这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了一份豁然开朗,彷佛海上升起一轮明月,照耀得天地之间一片辽阔。
封三郎的琴音还未结束,郭季嫣只觉得心神开阔,万虑俱消……
当封三郎的双手离开了绿绮琴,他刚才弹奏的曲子,郭季嫣好似仍然清晰可闻。
他昨夜弹的这首曲子,她还想再听……
封三郎从郭季嫣的话中,知道她大概又偷偷去青枫绿屿阁了,只好垂下眼,无奈地说:“那小人就为公主弹奏一曲《碧海潮生曲》吧。”这位公主的含情脉脉,让他十分惊慌,夺门而逃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
原来这首曲子叫做《碧海潮生曲》啊。
郭季嫣忙道:“好好好!我洗耳恭听。”
封三郎将绿绮琴调试了一下,刚要准备演奏的时候,堂上郭季嫣又突发奇想,带着急切的语气道:“封三郎,听说你就要走了,能够带我一起走吗?”
封三郎一听,心下一慌,只好停下将要抚琴的动作,说道:“公主殿下,您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郭季嫣毕竟是千金宝贝,从来哪里有人拂了她的心愿呢?她听了这样的答案,不免怒道:“那我现在就要治你的罪,让你走不成!我要告诉皇帝哥哥,说你并不用心教我!”
郭季嫣这样说话已经习惯了,以往她这样一逼迫,谁都会顺着她的,但是,封三郎只有一声叹息,久久不语。郭季嫣看着他,也逐渐觉得自己刚才太过蛮横。
这样的自己,封三郎又怎么会喜欢呢?于是马上柔情悦色道:“我刚才只是吓唬你罢了,好了,我想听你的曲子。”
封三郎终于抬起头,依然是那样缓缓的语气,道:“琴,情也。我若怀着畏惧的心,恐怕弹奏出来的声音公主定然是不满意的。还请公主直接治我死罪吧!”
看着他柔软而坚定的眼神,郭季嫣沉沦了。
他为何对自己这样冷漠呢?
天下谁人不知,她郭季嫣的美貌呢?
她是太祖皇帝留下来唯一的公主,当今的皇帝也要敬她宠她,为何封三郎对自己这样无情?郭季嫣想不通。
他这样的大胆,但他骨子里又是那样的柔情。
他越是拒绝她,她就越是想和他在一起。
她甚至想要直接去和皇帝哥哥摊牌了——她要嫁封三郎!
但问题是,封三郎愿意不愿意娶她呢?
“你愿意娶我吗?如果我让皇帝哥哥把我许配给你怎么样?”郭季嫣果然心直口快。
封三郎心乱如麻,不想为她抚琴了。
为何要待在这皇宫之中?
给小皇子治好病,自己在世间留下的一份恩情就算还完了,不是吗?
下一个任务不就是去江南报仇吗?
为什么要招惹上这么一位娇蛮任性的公主呢?
想到这里,封三郎起身,想要收拾起绿绮琴,离开凤仪宫了。
郭季嫣见状难免心急,于是赶紧跳下椅子,跑下堂来,径直来到封三郎对面,用手抱住那琴。
她不想让他就这样离开,至少她想听他的《碧海潮生曲》啊。
想不到郭季嫣拦截他的时候,手指竟然碰到了琴弦。
琴弦峻急一声,高亢激烈,之后便悠远而去……
封三郎先是侧耳一愣,继而缓缓抬头而叹,眼中十分无奈。
郭季嫣难得离他如此之近,看到封三郎的眼神,心中不禁一紧:莫非将他的琴弄坏了?怎么可能?!但为何那双眼中那么多无奈与悲伤?
郭季嫣盯住他光风霁月的脸,神摇意动,深深沉浸在对他倾心爱慕的凝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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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气暖暖,虫声透过碧绿的窗纱。
不知道过多久才拉过情绪,郭季嫣强挺着蛮横道:“难道弄坏了你的琴?!我赔你好了!宫里好琴多的是!”
封三郎只是哀怨地凝望了她一下,低下头来并无言语。
郭季嫣对封三郎叫道:“那你为何那么不开心?本宫做错了吗?你为什么不抬头?”
封三郎刚才只是觉得郭季嫣击破琴弦,音调跌宕,不由地心中一痛,大有回忆前世之感。
其实,自己苦心修行这许多世代,早已心静如水,很难有这种揪心之感。
但为何刚才那声琴音如此悲凉凄厉?似乎陪伴了他几世的绿绮琴在提示着什么。
难道眼前这位刁蛮的公主和他有什么前世的纠缠吗?
难道需要他了结的尘俗之事,除了一恩一仇,还有其他的吗?
希望别再有什么烦心的事,目前,他只想早日回到东海净瓶山。
但公主此时正在命令他抬头,封三郎只好收敛心神,静气平心,抬头而望。
虽然她身材袅娜妩媚,脸上粉腮红润,秀眸含情,但这对一个修行的人来说,什么都不是。
为何她目光是如此的多情?她才认识他几个月而已啊!
封三郎心慌不已,他的眼神便又开始四下躲闪,口中欲言又止,不得已,只好继续低头。
封三郎越是这样,郭季嫣就越对他感兴趣。
如果徐九锡后来能明白这个道理,不是事事宠着她,顺着她,也许他的情路上就可以不那么辛苦。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此时的郭季嫣只认识封三郎,她笑意盈盈道:“那你为我弹奏《碧海潮生曲》吧!”说罢眼神中有一种顽皮的神色。
封三郎见她短短的时间内,情绪真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已经是完全招架不住。难免想起离开净瓶山前,师父曾经对他说的一番话来。
师父说世间还有三件事情,与他有关。
一件是恩,一件是怨,还有一件事累世的缘分与羁绊。
他问师父什么是累世的缘分与羁绊呢?
师父说,他说不清,也道不明,更理不乱,也帮他剪不断。他自己的事情,还需要他自己去理清。
想到这里,他的心神已乱呵!
但他此时却不得不重新摆上绿绮琴,搭手上琴。
他俊美的脸上显出局促的神情,因为心乱如麻,只觉得掌心都是汗水,即便是皱眉拨弦,可惜已经是调不成调,曲也亦非曲了。
好在这位公主现在对《碧海潮生曲》已经不感兴趣了,曲子勉强弹完,她却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却上前将封三郎拉起身来,把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坐在椅子上。
而且,她竟然又全然忘记尊卑还有男女之别,拿着一颗红艳艳的樱桃送到封三郎口中,满心满怀地笑道:“你不要离开,永远在宫里陪着我好不好?”
封三郎急忙扭头,躲避公主突袭而来的咸猪手,慌张地站起身来,拱手道:“琴曲已罢,小人告辞,请公主赎罪。”说完便急急闪身而去。
他清瘦的身形消逝极快,郭季嫣还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襟,他的步伐已经闪过门庭而去。
郭季嫣追赶着叫道:“那你带我一起去东海嘛!”
一朵朵红中带白的蔷薇,就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在嫩绿的枝叶上翩翩起舞。四周洋溢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这是姹紫嫣红的春天,即便是夜晚,万物还是一片盎然生机。郭季嫣的青春正盛,就像这些花朵一样,热情而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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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鲜红的樱桃落在他的衣襟里面,就是刚才公主手里拿的那一颗。
她竟然想喂他吃樱桃?!简直不可理喻。
她身上的味道像空谷幽兰,但她的性格却像那些带刺的蔷薇……
封三郎此时心中执着的念头就是离宫。
他在这里已经滞留了几个月了,治好小皇子的病之后,理应立刻就走的,为何滞留于斯!?
为何滞留于斯?!
他也说不清楚,难道只是因为年幼的皇子要缠着他一起玩耍的哭泣,只是因为符氏苦苦的挽留?
封三郎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一次缓缓地弹奏起了《碧海潮生曲》。
刚才在公主面前,他弹奏得糟糕极了……
东海之东有净瓶山,七十二飘渺之峰上,那才是他的故乡。
海浪岁岁年年潮起潮生,月亮世世代代阴晴圆缺,自己已经接近千岁,前世的许多恩怨逐一了结,飞升苍穹指日可待。
但自己现在却淹没在东土的红尘里,还是权利纷扰的皇宫之中,怎么想都是错。
尤其是今夜,这位刁蛮的公主,竟然让自己心头狂颤,这种感觉千年不遇,真是好生可笑啊!
是的,这位公主似曾相识。
难道在某一劫里,和她有所瓜葛?
但一切又渺然不可追忆,似乎又不愿追忆。
她是谁?
她只是凡尘中的一位姑娘罢了,虽然她贵为皇室之尊,但在他这位千年修行者面前,所谓的公主之位渺小犹如尘埃。
世间的一切,都如棋子棋局,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百年的人生不过弹指一挥间,她看起来娇艳的面容,不过是暂时的皮囊而已。
自己适才缘何心动?甚至是心痛呢?
封三郎越想越觉得心中波浪翻滚,气脉奔突。
突然!
“铮——”
手中的琴弦一声狰狞!
绿绮竟然断了一根弦!
他的指尖也随之迸出一滴血红!
封三郎久久凝视指尖上的那滴血,淡淡苦笑道:“苦修千年,我的血液还是红色的……”
他将那滴血,滴在桌面的樱桃之上,一瞬间,樱桃变成了晶莹剔透的一粒红水晶。
水晶上倒映出他皎若春月的面庞,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苦……
金炉香尽,宫漏声残,剪剪的轻风带来夜半的阵阵寒气。
但心绪迷惘的人却睡不得,任凭那月亮,把花影移上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