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子,起雾了,远方太阳刚刚透出地平线,露出圆滑的脑袋。雾气萦绕里,树枝黑压压的,伸出干枯的手,触寻着彼此的存在。一只乌鸦落在树干上,沙哑的啼鸣划破清晨的寂落。
目光向下坠,便看到隐隐约约的雾气里,一个人影。仔细看着,才晓得那是苏流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褂,戴着一条藏青色的围巾,眉眼清秀。
他见到我,便喊到:“清平。”
他这一声,仿佛是准备了很久的。就像是海边海风的回音,又像是熟透了的柿子从树上坠落的声音。我只能满是欢喜地,细细地听着。
“你怎么来啦?”我倾着身子,问道。
“我想着和你说话,便来了。”
“你等一下,我就下来了!”我喊到。拉开集体衣柜,我翻出来一件淡蓝色的百褶衣裙,那是我在上学的时候,最喜欢穿的衣服。它简单,干净,质朴,既有西式的时尚洋气,又有东方的婉约美。我又换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皮靴,许是动静太大了,樱仪也被惊醒了。
“清平,你要去哪里啊。”樱仪一手支着头,一手揉着惺忪的双眼,奶声奶气地说道。
“没什么事。苏流酥在楼下等我,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我竟然像是一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遮遮掩掩的说着。
“哦,原来是佳人有约啊。别忘了今晚上的排练,早些回来。”
“嗯。”我回答道。
我踩着楼梯,乱步走下去。我的眼睛仿佛是雾气笼罩住了,什么都已经看不到。在雾气里,只能任由自己慢慢地向下坠。失掉了自己,不过也不觉得可惜。若是觉得可惜的话,那还是爱自己多一些,不愿意把自己献出去。
离他近了些,再近了些。他今日的打扮,和往日的都有些不同,不像是个公子哥,倒像是校园里面的教书先生。
“你今日怎么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我想着,昨日的话说的太仓促了,后来又有小岸突然打断。我想着,还是今日还是当着你的面说好。”
“嗯。”我低着头答道。
?“你有时间吗?静安寺路西摩路口转角处,开了一家起士林西餐厅。那里的咖啡味道很浓,即便是加糖,也是醇苦。上次我和小岸一起去,印象还不错。你若是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去吗?”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绅士般的风度。
他在前面为我引着路,我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走了没多远,才瞧见在不远处,停放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他帮我拉开了车后面的车门,我坐了上去。只见在车的前座上,那司机背对着我,戴着一顶灰白色的鸭舌帽。我看着背影觉得眼熟,才想起来是那天为苏流酥送东西的商子讷。他见我上来,只闷声不坑的。苏流酥坐在我的旁边,窄小的车厢里,我俩倒是一路无话。他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致,望的出神。
车厢里昏昏沉沉的,死灰色充斥着眼球。他仿佛沉浸在过去深刻的记忆中,欢乐与悲伤都是如此清晰真实。所以,连他的眼角,都仿佛是被刻出来的一般,一动不动的。我沉默着,低着头,手指扣住手指,右手无名指在手背上反复摩擦,仿佛是一只暗红色的蚯蚓,爬上手背。
车开了一会儿,便在路口转角处停下来了。天阴暗又燥热,就像是在屋子里穿着被雨水淋湿了的棉衣,潮湿沉重又摆脱不掉。看起来是要下雨了,上午的光景,倒像是在黄昏时分。可能是因着天气的原因,起士林餐厅里面的人少的可怜。连端盘子的服务生也偷偷靠着圆形的铺着白底黑格子布的小桌子,打起盹来。因为光线暗的缘故,屋子里开着暗黄色的壁灯。窗户上挂着的金色的厚毛呢窗帘,不过也被挽到两边。
他在一个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下。我坐在他的对面。我们点了两杯苦咖啡,一些西式糕点。上餐很快,没有等太久的时间。烤瓷白色茶杯,溢出深咖色咖啡豆的浓醇的香气。香气弥散在空气里,给人若得若失的错觉。我低着头,用白色的精致的小勺子,在茶杯里轻轻划出一圈圈涟漪。他沉默着,我们似乎有种彼此间心灵的默契,都用无声的思考,代替着言语。
“清平,今日我寻你出来,是为了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它伴着我许久,我越是不看它,它就像是发酵的面团,越是膨胀着。倒不如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太阳下靠晒。你愿意听吗?”
“你说,我听着呢。”我定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却有些游离。
“我的故乡是在南京。”他缓缓地说着,像是一粒粒雪白的珍珠,滑落在地面上。在黑暗里,寻出一些光亮。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土青色的矮矮的平房,在水的那一侧静静地立着。在河道旁,总会看到一两个洗衣服的女人,涮洗着,揉搓着麻布粗衣。
他穿着水绿色的绸衣,从一家装饰气派的宅子后门,偷偷地溜出来。巷子七拐八拐,他走了许久才到了那座约定的桥上。天气很干,那年冬天的南京城里,许久没有下雪了。他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蓝墨色的袍子的少女,缓缓地朝着他走来。他心里是挣扎的。他的父亲,逼他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而他心里,已经被那蓝墨色袍子占满了。他向她约定着,三天后,他一定会带着她狼藉天涯,不论他能否给她未来,他都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后来呢?”我问道。
他说的很吃力,说一些,都会再停下来一会儿。
“没有后来了。再也没有后来了。”他叹息道。
他父亲投靠了日本人,却没有想到日本人不守信用。在打开城门之后,进行了疯狂的屠杀。草菅人命,血流成河。即便是他的心上人,也在不能幸免。他谈到她死时候的模样,简直是触目惊心。往日里最在意妆容的她,在死的时候却衣冠不整,面容惨淡。南京城,在那几天里,变成了人间的炼狱。日本人看他父亲有功,倒还是放了他们家一马。他的全家,被迫迁往广州。他独自一人,在上海挥霍光阴。
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手中的瓷勺滑落,掉在瓷杯里。
“你说,南京,被屠城了?”我不愿意去相信。
他定睛看我,我的眼泪不听我的使唤,已经夺眶而出。
味蕾中传出一阵阵酸苦。那味道,简直比早春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杏儿,还要难以忍受。
他伸出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怀疑地说道:
“你是林鱼儿,对吗?”
我猛地抽回手,捂住耳朵,说道:“我不是!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