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腮红,情意绵绵,黑色的游龙走蛇的眼线,妩媚动人,五彩的珠光宝气的云鬓,艳丽夺目。只见那戏子,演着杜丽娘风华月貌。红色的锦袖挥舞,那绸缎上绣着的牡丹,仿佛是真的盛开了。细鼓紧紧催着,步子琐碎地移着。吴侬语软,在纤细的,绵长的调子里。苏流酥看得入迷,眼睛眯着,他仿佛寻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柔甜蜜。杜丽娘与折柳的书生云雨之欢,杜丽娘在游园惊梦里寻着柳梦梅,杜丽娘还魂与那金榜题名的书生共修百年之好。这杜丽娘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着。
戏看得久了,人也仿佛融到了戏里。那戏子的一颦一笑,就像融到了骨子里。
苏流酥会哼着小调,手指也跟着有节奏地敲着。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是,在聚仙圆里吃饭的时候也是。樱仪总喜欢打趣他,说他是“今生选错了行当,本该是梨园戏子的路。”但他总不生气,也不争辩,笑着说道:“古有庄周梦蝶,谁会晓得,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呢。”段岸平也跟着揶揄道:“你这身上倒像是有些脂粉气儿了。”
大戏三天,这戏总是有散场的时候。台上的幕布落下来,台下的观众嬉笑鼓起掌,但这掌声是有时间的,就像是木桶里流出的水,水流渐渐变细,终不可闻。戏子们都登上了台,脸上的妆容还没有卸去,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在台上难得地流露出自己的喜怒哀乐。时间是个赶路人,总爱把鲜美的片刻不断赶走,只留下糟糠的漫长的记忆。也或许人们是健忘的,时间久了,大厅里的观众渐渐离场了。段岸平见苏流酥仍是如痴如醉,打趣说道:“我瞧这戏是真的合了阿苏的口味,不如让那扮杜丽娘的戏子过来,结个人缘也是好的。”
苏流酥拿起桌上黄白相间的细颈宽肚酒壶,只低头在矮杯子里坠下一段薄酒。他面不改色,仿佛从来不曾听闻段岸平的话。
我想着他是不肯开口的,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说行,是因为他真是满心的期待,说不行,不过是怕闹了误会。他等着一个顺水人情,这样就两全其美了。我想着这事自然是他多虑了,哪个男人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呢?若是我不肯给他台阶下,倒衬得我是小家子气了。
“段先生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你让她过来,我们几个都认识认识。”我说道。
樱仪白了我一眼,我晓得她是担心我的境遇,但我也是有苦难言。女人最惹人怜爱的,也就是有那么些自知之明。
“段先生,这瓜子你是从哪里买的,怎么吃的我牙根都疼了!早说了要到那家金壳瓜子店里买些,怎么见个路边摊货就买,一点也不仔细!”樱仪撅着嘴,她的不快是写在脸上的。
“这瓜子就是在金壳瓜子店买的呀,你怎么又生气起来?”段岸平瞪大了眼睛,一副无辜的模样。
“好啦,少说些吧,段先生你快些去叫人吧。”我怕他俩闹翻脸,赶忙打着圆场。段岸平又气又哀,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叹了一口气,便转身走了。
不多时,那扮杜丽娘的就跟在段岸平后面,踩着碎步子走来了。她是已经换下了戏服,穿上了一件月白色的素袍,倩倩兮兮的,瞧着又干净又舒服。额头前,几根稀疏的发,从挽起的发髻里挑出来,直直地刺到眼皮上。温婉可人。似是江南女子,撑起一把油纸伞,在雨巷里行着。
“这位便是刚才演杜丽娘的女子,浣星淳了。”段岸平侃侃而谈,仿佛他和浣星淳是早就已经相识了。
樱仪瞪了他一眼,火辣辣的,他倒像是不经意吞下了一颗冰块子,沉默了。
我瞧了苏流酥一眼,他倒像是呆住了。诚然,这样的女子,连我看了都要悦目三分,何况他呢。
“你叫浣星淳?”苏流酥问道。
“嗯。”她顾盼间流光溢彩。看起来像是十八九岁,不经世事里,又有些鲁莽,有些单纯。
“拜师了谁?练戏练了多少年了?昆曲里是属哪一派的?”他连着问了,一点缝隙又不留。
“星淳拜师了柴先生,六岁时便开始练戏,算一算就是十三年了。昆曲里是属哪一派的,我也是不晓得的。”她按着每个问题,接连答道。她不知的,也不矫揉造作。听着是有种说不出的坦诚。
“你是哪里人?看着倒像是苏州人?”他问道。
“星淳是绍兴人。少时进了戏班,就跟着戏班东飘西闯的,故乡虽在,也并未有太多的记忆。”
“你说是少时进了戏班,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学戏?”他怜惜地问道。
“各人有各人说不出的难处,星淳学戏也不过是为着讨口饭吃。一日三餐,吃饱穿暖,在戏班里虽苦,也总算是一个家。”
“家?”苏流酥重复着这个字。他惊叹,这女子在恶劣的环境里,能出淤泥而不染,更能靠着一点点的阳光,得来许许多多的感动。家这个字,他是永远都无法理解的。他以为,家里,不过是一群勾心斗角的,以利益为追逐的人。在这个家里,他没有得到半点的温暖。他甚至有些恨自己的身世,平常人家烟火里,也有他得不到的人世冷暖。
樱仪剑拔弩张地一言不发,段岸平瞧着樱仪不说话,也不敢说话。我也是尴尬,索性不说话了。好在苏流酥还询问了几句,答完了,就显得尤为冷清。
“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这两位姑娘晚上还有事情。不如改日,我们再和星淳姑娘详聊。”苏流酥见我和樱仪心事重重的,知趣地说了。那浣星淳也告了辞。
走出戏院的时候,天已经灰了下来。叫了两辆黄包车,和来时的一样,不过心却不是原来的心了。各人都怀着满腹的心事。
翠镯子带在手腕上,不留心又蹭上了黄包车的铁栏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看着夜幕里的景致,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睛也迷迷蒙蒙的。索性把头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他温柔地笑着说道:“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只是心里酸楚。
喜欢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是截然不同的。但我宁可相信,宁可相信,这世间是有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