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院外敲门声打断了屋内安禄山与秦悦容的谈话,安禄山连忙起身,披上衣物,凝神去听院外动静,却闻那敲门声由急转弱,似有节奏一般,轻两下,重两下。
“是他来了。”安禄山听到此处,竟面显喜色,不顾一旁兀自哽咽诧异的秦悦容,快步出屋,打开了院门。
“扎荤山,领赏的来了。”
不见其人,先闻起音,院门一经打开便迎面见到一身着灰裟裘,头戴鹿皮毡帽之人,来人个子不高,身材削瘦,甚有些佝偻之感,帽檐大大的直盖住了半张面庞,夜色中看不清相貌。
这矮短之人与身材宽大的安禄山站到一起,浑似一只大马猴与大狗熊一般,二人对立门前说不出的滑稽诡异。
“进来说活。”安禄山一边将此人拉入院内,一边朝巷子左右探头张望,确定无人后,才将院门阖上。
来人见其小心翼翼,不禁笑道:“扎荤山,你安心便是,我化作皮料僧人,晌午便进城了,熬到这会儿,才来见你。”
此人称安禄山为扎荤山,扎荤山一名显然不似汉人名姓,而安禄山听到这个称呼,似乎也略感不悦,顿时他想起了白日面见张守硅时因称天子为天可汗遭受训斥,是以说道:“崒干,今后你切勿再唤我这个名字了,我今日便因为称呼之事险些惹祸,营州名姓断不可再提了。”
原来此人便是安禄山引为手足的义兄箤干。
“眼下俱无外人,你这是怎么了,你莫非是领了汉姓,便把自己当作汉人了?”
边说着崒干帽子已然摘下,借着月色得以看清其相貌,却见他面颊饥瘦,眼窝深陷,头顶上更是毛发稀疏,只有几绺零散稀疏毛发布在头皮四周,其余一览无余,可谓煞是丑陋,堪称可怖。
崒干相貌不佳毋容置疑,可比起与他同样丑陋削瘦的柳镇愚却大有不同,箤干之丑不会令人生出猥琐鄙夷之感,反而会令人望而生畏,只因箤干一双深陷于眼窝中的眸子闪闪发亮,极为锋利,令人不敢直视,微微弓起的背脊,便如同一只随时会暴起伤人地饿狼一般。
“好了,这些闲话稍后再讲,你为何现在便回来了,你部现在何处?”安禄山显是不愿与其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做纠缠,何况他自知崒干深夜一人归城寻他,必有要事相商。
果然崒干当即叹了一口气,说道:“当日我部拔营前,你我商议之事如今有变,只得先行抛下营部,眼下尚在行军路上,不出两刻必到幽州城下。”
安禄山闻言心下一凛,顾不得尚在院中,便问道:“有何变故?”
崒干近前一边伸出三根手指,改用东胡语说道:“原定三千之数,战后少了近半人头,俘虏也不够数,只好用了非常手段,可吐蕃的那些纳卖们近日学聪明了,只补了多半,尚差一些。”(注:纳卖,奴隶主)
此话一出,安禄山不禁皱了眉头,思衬片刻后,亦用东胡语道:“既然骗不过他们,何不真金白银买些奴隶回来宰了充数,你眼下速归本部,命他们驻扎原地尚不迟,不然待明日军部管事清点敌首时,你……”
他话未说完,崒干即打断道:“试过了,可他们眼下已不和生面孔之人来往,任你多大手笔都不会做你生意,不过我现在另有其他主意,只是这手段你我从未用过,是以单骑独归,找你商议。”
“何种手段?”
“汉人商队,我扣下了一只自高丽来的汉人商队,除去妇孺,人数过百……”
说到此处,崒干不再言语,但却眼露森光,似是要择人而噬一般,而安禄山听到这话亦是恍然大悟,略显犹豫道:“汉人?”
沉吟片刻,安禄山方才说道:“如照你的意思,只怕留有破绽,这只商队驻地可是在幽州?在城中又可有亲属?”
崒干当即摇头道:“这只商旅经年跋涉,多数已安家在高丽境内,不在大唐国境,断然不会有后患,只是这其中有十数妇孺,充不得军功,如行此手段,便要一并……”
不待他说完,安禄山开口道:“宰掉。”
“好,既然如此,那我便无后顾之忧了,这便回程行事。”
“且慢。”安禄山见他雷厉风行,心下反倒又有些犹豫起来,不禁合了下眼睛,似是不忍又似是害怕,道:“还有其他办法么?”
崒干见他如此,径直摇头道:“没有了。”
“你容我再细想片刻……”
安禄山原地踱了几步,心想:“如今那柳老儿已对我兄弟二人起疑,以往坑杀些奴隶充作敌首军功也就罢了,可这汉人……哎,倘若在这关节上被柳老儿瞧出破绽,握住把柄,吾命休矣!”
此念一落,安禄山望了望一胖心急火燎的崒干,一念又起:“崒干营部即刻便要归城,军部管事必是要点清所报敌首数额的,落个虚报军功的罪名,也不见得就有好下场。”
念及此处,安禄山心神一定,对崒干说道:“就依此计行事,但一定要斩草除根,把行事之人也设计一并除去,不能走漏了半点风声。”
提人头领赏并非胡营将士的专利,古已有之,只是对安禄山与崒干这类人而言,这是唯一能有效证明他们价值的途径,他们发迹于此道,也断然不会轻言放弃,哪怕是通过某些并不怎么“合法光彩”的手段。
崒干见他终于下定决心,当即承诺道:“你且宽心,一群手无寸铁的待宰羔羊罢了,你我十数心腹足矣。”
说罢,崒干不再逗留,扭头便走。
但他只走出数步,忽闻屋内传来一清脆女声:“将军,你还在院子里吗?”
崒干闻音一惊,立即回首望向安禄山,惊疑不定道:“你屋里?”
“不碍,汉家女子,你走你的便是,她听不懂。”
见安禄山不以为意,崒干暗舒一口气,这才想起安禄山从头至尾不曾携他进屋谈话,原来是金屋藏娇,当即嘿声道:“你却是快活的很啊,也罢,你继续做你的风流事,我去拿我的军功!”
……
崒干离去以后,安禄山重返屋内,他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望向那适先情绪大起大落,被逼迫地眼下还优待泪痕的秦悦容。
安禄山肯救她自然有他的打算,他是一个目的性极强之人,同时也是一个功利心极强之人,少年时的经历不断警醒他,人不害人,也会被害,营州草原部族间的冲突是赤裸裸的功利,更多的金银财宝,更多的牛羊马匹,更多的漂亮女人,乃至于更多的下贱奴隶。
这时而繁华,十数国汇商,时而烽火连天,战乱不休的幽州边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人心可怖,并非可怖于一城一地之人,而是天下人,凡是人,会思考,便有其可怖之处,安禄山本是想自秦悦容口中得知些许奚人秘辛,奚人居鲜卑故地,与营州突厥人使同一种语言。
通五胡十数国语的安禄山,突厥语即是其母语,予幽州城内来往的奚人也接触了不少,突厥语系虽说复杂,林林总总夹带方言,他也多数能交流无碍,可愈是如此,他便俞感好奇。
一个远在长安的五品官员与千里之外的奚人如何通敌的?
终日听人讲起的长安,母亲口中的天宫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数月前自栏坊管事处得知新来的官妓中竟有秦悦容这般中原贵族之后,安禄山便开始了追查,此事对旁人而言或是多管闲事,但对以伪装,蛊惑,坑骗,从而取胜的捉生将安禄山却大有益处。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并以此为生,且对这门技艺深感自豪,早年与崒干同在捉生营时,二人便依仗通晓吐蕃语伪装为吐蕃富商,自纳卖处骗取奴隶,当交易时暴起伤人将纳卖杀害,奴隶被填作俘虏。
而一个骗子想要欺诈成功,最基础的便是要了解受害人底细。
可怕的沉默由此散发,直至良久后,安禄山这个好奇的骗子并没有得到答案,只好打破沉默道:“你说你父亲是被人陷害的,我姑且信之,但这样说来留你便对我无益了,我不关心你家得罪了谁。”
此话一出,秦悦容心底发寒,眼前这个品级并不高的胡将显是对自己没有了兴趣,一时间颤抖发声道:“将……将军,贱妾没有骗您。”
“我知道。”
安禄山见她忽然害怕成这副摸样,又饶有兴趣道:“你这女人一会刚烈的如贞洁烈女的一般,一会又怕的浑身发抖。”
所谓谁人不知惜命,除馅必死之局与干及到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才会不加抵抗,不然任谁都会猛烈挣扎一番,秦悦容也不列外。
“我……我可以服侍您,况且您还答应过我,只要我不骗您,您便肯放我离去,自……自由过活。”
秦悦容一边细想自己可以作为交换的筹码,一边奢求安禄山尚存一丝诚信,但她想来想去,除了对方唾手可得或者说已经得到的身体外,再无任何可交易的了。
而欺诈成性的安禄山自然也不会有诚信可言,当即笑道:“你骗没骗我,姑且不提,但那也是先前的事了,我问的问题你可是一个都没答上来,自然也不算数了。”
秦悦容闻言登时哑然,同时又安下心来,因为安禄山既然笑了,那便不会意图取自己性命了,面对眼前这个戎马多年的壮汉,自己绝无半分胜算可言。
果然安禄山说罢便爬上床,手又不规矩的抚了上来,他在门外立的久了,手掌冰凉,只一触到秦悦容的肌肤,便令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但却不敢躲开,任他左右。
“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一次你若答的好了,你为我为奴一载,侍候在床底之间,一载过后若你能为我诞下一男半女,我便效仿汉人立你为妾,并好生安顿你那胞弟。”
“如若不能……你便自由离去。”
“痴心妄想!”秦悦容听到这番话心下作呕,不禁暗骂,但面上却不敢透露半分,心想:“这肥胡儿虽精明,但总有分心之时,待他分心,我再寻生路,眼下先顺从他为好。”
当即秦悦容应道:“好,将军这个主意好,能为将军产子是贱妾的福分,如无此缘分,亦是天定。”
“很好,那我问你,长安比起幽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