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日出,幽州城外不过十里驿田台村前,自各驰各镇而来的大小士绅携一干百姓早已聚集于此,这些百姓提篮捧碗,鸡鸭鱼肉酒蔬果菜应有尽有,有的手里甚至还握着几串爆竹鞭炮,他们均作新装打扮儿,士绅们更是穿上了压箱底的绸卦儿绒缎,团团站在一起,把本就不大的村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光瞧这些百姓模样儿,旁人只以为这是逢年过节了,可此时不过九月初旬,并无甚重要节日值得各地之人齐聚于这一小村中欢聚。
只见他们聚在一起,时而向远处张望,时而向身旁同伴低吟两句,便又将目光放向远处,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便在万众期待之际,不知何人扯开嗓子喊道:“英雄们回来啦!”
“噼里啪啦—”
“英雄们回来啦!”
霎时人头攒动,爆竹声接连响起,随即便见村外林荫道前一团烟尘由远及近,原来是一队骑士率先冲出,却见这队骑士除为首者身负甲胄外,其余皆是身负长弓,摇系弯片,着旧皮袄,身无寸甲,乃胡营弓骑手打扮儿。
这队骑士只有十余人,每人马上都挂着十数口大布袋,各个囊鼓鼓地,压得雄健马儿都迟缓了几分,袋里不知装的是何物,远观只见时有红色液体渗出。
他们半道得见村前动静,立即勒住马儿,不敢近前,只惊疑不定的望着村前众人。而那些百姓却从村口纷纷朝他们涌来,少说也有数百人之众,那为首之人见状大呼不妙,连忙打了个手势,竟又带人掉头蹿回林道。
见他们如同逃亡一般,人群中的士绅连忙喝止迎上前去的热情百姓,道:“英雄们大战初捷,你们莫要如亡命一般,惊吓了壮士!”
逃回林中,正欲改道的骑士们也听到了这声高呼,立即勒住马儿。
“崒干首领……他们……他们好像是来迎接我们的?”
原来这伙儿骑士便是右锋营崒干与其麾下十余名先锋!
原道是归心似箭,着急回城中邀功请赏的崒干见营部便要抵达,即先行脱离,携一干亲信先行一步,只是没料到竟在半路上遇到一帮来路不明且群情激昂的百姓。初从战场撤下的崒干悬着的一颗心尚未放下,自然起了戒心。
“对啊,我们以前在营州部族中打了胜仗,大伙儿也会庆功地。”
“可他们是汉人啊,迎接我们作甚?”
崒干听闻部下你一言我一语,心下稍安,当即说道:“莫要聒噪,随我调转马头,如有不测,迎战便是。”
军令一下,众人随他出林,却见村口百姓此时亦不再涌动,变得井然有序,分列两道,一见他们走出林来,又喧哗起来。
崒干见状,虽略感疑惑,但还是催急马步,赶上前去。
这时一富贵士绅,上前道:“这位将军,我们是幽州城内各镇的百姓,听闻幽州军中有一崒干将军在前方打了胜仗,故此特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敢问壮士可是其麾下英雄?”
此话一出,崒干暗道一声果然,随即又不禁哈哈大笑道:“老阿康,我便是你们要找的崒干,但英雄二字实不敢当,你们大伙儿这么多人前来迎我,惊煞我也。”(注:阿康:哥哥,先生)
崒干与安禄山相仿,通数国语,久居汉地,略知汉文汉礼,并非一介武夫,但他与安禄山经历又有所不同,故对汉人素有戒备之心,可眼下情况大有不同,他从未见过汉人摆下如此阵仗来迎接一名异族将军,惊喜之下也客气了起来。
而在场一众百姓听闻他便是崒干后,群情涌动,径直有人高声道:“崒干将军是大英雄!”
那上前搭话的士绅亦面显激动神色,可望了望崒干身后只有十余名骑士后,又疑惑道:“老朽听闻将军出征时带甲数千,眼下为何只有这十几位壮士伴将军左右?”
崒干闻言,当即说道:“我部凯旋归来,众兄弟归心似箭,只盼着早一日见到幽州乡亲,这些兄弟与我先行一步回城面见张国公,他们都是一等勇士,各个以一敌百也不为过!”
“尔等且瞧好了!”
边说着,崒干解下马上其中一只布袋,稀里哗啦在地上倒出十数只血肉模糊之物,那些东西滚在地上砰砰作响,众人凝神去看,竟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人头!
“嘶-”眼见其中有几只人头甚至血迹未干,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顿时鸦雀无声。
这沉默只维持了片刻,随即便倏然沸腾起来,只听有人骂道:“吐蕃恶徒该遭此报!”又有人赞道:“将军真乃神人也!”
如此谬赞不一之言不绝于耳,那为首士绅亦道:“老朽有眼无珠,将军果然勇猛无敌!”
说罢,这士绅着身后之人递来一大碗,用酒倒满后,捧于崒干面前,道:“将军,请痛饮此碗庆功酒,以解乡亲们慰劳之情。”
“好!”崒干倒不客气,径直接过那碗,可见其亦是贪杯之人。
但接过后,崒干却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向那士绅问道:“老阿康,以往也曾有大捷来报,比我功劳大的更大有人在,何不见乡亲们如此热情呀?”
崒干问这话时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存七分疑虑,三分戒心。
而那士绅听了却是一怔,而后回答道:“将军乃胡……”
他本想说胡人二字,可又觉不妥,当即改口道:“将军乃塞外猛士,不谙我汉人苦楚,将军有所不知,此刻正值秋收之季,方圆百姓一年收成,来年老小身家性命全仗这数十天的功夫,倘若吐蕃人打了过来,那我们……哎,那我们只能把这些拱手让予恶徒了,好在将军神武,击退了来犯之敌,保全了我等。”
“秋收?”崒干闻言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心下恍然,这才想起出征前张守硅亦嘱咐此战至关重要,只许胜,不许败,当时他只以为张守硅不过是寄予厚望,迫他得胜,如今方知大有深意。
“吐蕃动向本就与我营州部族颇为相仿,先锋一旦得手,必会毫不相让,大举来犯,而今我率右锋营击溃了他们,数月内必不敢轻举妄动了。”
念及此处,崒干惊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并未轻敌,却是用尽心力打赢了此战,同时对百姓的热情也疑虑尽消,当即将那大碗酒一饮而尽,着部下收好地上人头,翻身上马道:“诸位乡亲,我等还要去面见国公,就此别过,你们的好处,崒干记住了!”
话音一落,崒干与一众部下扬尘而去,直奔幽州城!
却说自唐与吐蕃二国长期对峙以来,互有胜负,但无论胜负,活跃于边境的百姓涂炭,在所难免,谈及损失,自还是多以耕种为生的汉人百姓较大,除非大祸临头,近在眼前,不然很难令死守那三分薄田的农民迈步,奈何,脚下的土地是他们的全部。
反观此时以游牧见长的吐蕃牧民则方便灵活的多,少量的农民与拥有大片土地的贵族则零星分布在高原并不肥沃的土地上,且唐军大举进攻至吐蕃本土的次数少之又少,多以收复失地为主。
这种形势,也是我们后世所熟知的“游牧民族”在针对“农耕民族”爆发战争时所拥有的种种优势。
话虽如此,但眼下两国旷日持久的对峙战争,早已不是一场简单的掠夺战那样简单,尚处于奴隶社会下地吐蕃生产力低下,日益膨胀的发展需要与贵族集团间的内部矛盾促使他们必须占有更多的土地,掠取更多的奴隶,以填充日渐衰竭的劳动力,并满足松散同盟下的大多数贵族。
当掠夺演变为消耗,唐帝国雄极内外的空前国力日益弥补了种种劣势,由此战场上胜多败少地吐蕃近年反而落入下风,一度危及本土。
是以张守硅与柳震愚那日所言大唐天威日隆,吐蕃日益孱弱,并非是为了维护安禄山的虚言,确有其事不错。
但这只是整体上的胜利,在战场上吐蕃依仗天险,进退自如,并收复了数只突厥旧部,战斗力极为可观,且掠夺成性,依然鲜尝败绩,有能力搅得唐朝边境民不聊生。
是以当出现安禄山与崒干这种能在战场之上屡屡得胜的将领时,便足以引得百姓箪食壶浆。
只是张守硅与迎接崒干的那群百姓或许永远都不会清楚,安禄山与崒干的一场场胜利下究竟埋藏着何等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