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报纸上刊登的一样,白少楠最近的状况突然变得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起来了,冻结的资金也全部回流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银行的嘴脸一下子变得这么快,但白少楠一向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要是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回来的,也就不会让自己的钱跑掉了。
四小姐却不高兴了。
而且是很不高兴,她四小姐一不高兴,就一定要有人替她不高兴,否则她就会更加不高兴,那这就意味着白家又要开始鸡犬不宁的日子了,砸盘子摔凳子还是小事情,东西做得不合口了衣服裁剪的不合身了都是引爆四小姐的导火线,哭哭啼啼上吊撒泼,见鸡骂鸡见狗打狗,没有一时消停的,大太太苏绮凤呢?好像还是看不见听不着,两眼一闭静坐禅房,白家的下人都说,这下白家的后院子,怕是要起火了。
这一晚,白少楠来到四小姐房中,四小姐正心里不爽,歪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知是白少楠来了,故意不想理他,翻个身朝里躺下。
白少楠见状,少不得要哄哄她,于是过去推推她:四儿,我来看你了。
四小姐不理,赌气晃了一下身子,要把他的手甩掉。
白少楠陪笑道:四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四小姐见时候到了,于是起身来,嗔怒道:谁气我?谁气我!你倒真好意思问!一个你,三天三夜不回家,又不知道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一个苏绮凤,半死不活阴不阴阳不阳的,你们一唱一和的是想要逼死我!
白少楠一头雾水,奇道:你这是哪里的话?据我所知,绮凤打进门以来,可从来没有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啊。
四小姐冷笑道:是!据你所知!你能知道多少?这白公馆的人都把你当傻子看你也不知道!苏绮凤是谁呢,那么有手段,能有把柄落到你手上?
白少楠想了想,道:四儿,你这样想可就不对了,绮凤既然是大太太,她就有她说话的道理,她一贯是大度的,我看你是对她有误会。
四小姐不听还好,一听更加气得要爆炸,连珠炮似地道:好你个白少楠,我不提这一茬也就罢了,你还敢提这个话头,好,今天既然你提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白少楠,我问你,我跟苏绮凤,谁先进白家的?
白少楠答道:自然是你。
四小姐又接着问:谁跟你时间最长?
白少楠答道:自然是你跟我时间长。
四小姐又问:她苏绮凤是大家闺秀出身?
白少楠答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一直都是舞女啊。
四小姐又道:她嫁给你的时候是黄花大闺女?
白少楠答道:自然不是,她还有个闺女。
四小姐又问:她一心惦着你念着你,心里只有你?
白少楠答道:绮凤性格一向有些凉薄,嘴上向来不多言,心里也是一汪明镜,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
四小姐冷笑道:亏你还有点记性,我以为你早忘了!那我问你,凭什么你娶她不娶我?刚开始,你不娶我,我以为你是嫌我出身不好,丢了你的脸,我忍;后来,我又以为你是嫌我不美,岁月不饶人,我也认了,现在,我一颗心都是你的,也从良了这么多年,脸也变年轻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还不把我扶正?
说到后面心酸处,真正是为自己感到不值,忍不住掉下几滴清泪来。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年轻可真是无敌。
可是白少楠只是静静地,不看她,不为自己辩解,时光的洪流就这样把他卷回二十年前的那段岁月。那时,其实也没有过几时,现在人未老,那时,也已经满眼沧桑了。
那时的苏绮凤有什么呢,不过也是看重钱财的舞女罢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不是不知道,纵然她绝美,那又怎样,她的美丽,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
但是她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她的冷漠她的不屑她的潇洒,她不应该在“大海城”这个舞厅里出现,她该在江南的独门小院里静静地成长,缓缓地地发芽,等到最美丽的时候兀自绽放,然后等待他去收获采摘,牵着她的手,迎娶她,给她下半辈子的承诺。他已经是在风月场上混迹多年的白二少了,怎么还会对一个舞女抱着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苏绮凤的美丽,是可以迷惑所有人的,也包括了他。
她对他有情,否则也不可能嫁给他,但她对他的情并不是最深的,这一点她刻在心里,也写在了脸上,但她对他好,从来不曾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她真的是重情的——不管是出于男女之爱还是朋友之宜,都让他为之心动,为她带来的美好而怦然心动。她是有人情味的,在这浑浑噩噩纷纷扰扰的人世间,她真的是美好的,让他看见了人性的美好。
他与她相识,正是在花香穿堂过的夏夜,这时,他风华正茂,她红颜正好;他娶她,正是繁华落尽的冬天,他沧桑落魄,她看尽繁华;世上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却只有一个你,世上有这么多这么多我想要的东西,却只能得到一个你。
苏绮凤跟白少楠,是夫妻,是情人,更是朋友,她就是她,至少在流逝了的这段荒洪里,她无可替代。
四小姐失败了,败,就败在她出现的时候不对,他的心还不累,有她陪他游戏人间,但也只能游戏一阵子,她累了,他却感觉不到,她爱了,他却无法回应,她的美好,不是他最需要的东西。这就叫有缘无分,谁也奈何不了。
四小姐绝望了,从白少楠的眼睛深处,她明白自己是彻彻底底失败了,她看见在白少楠的瞳孔深处,虽然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但那影子,只是一张皮囊,他还是他,逗她笑陪她玩,只是没爱过她;更可悲的是,她也还是她,不管是衰老的年轻的,丑陋的美丽的,在他的内心深处里,竟然没什么区别——贱妾就是贱妾,玩具就是玩具,新玩具,也还是玩具。
突然她感到心中一阵绞痛,那是从心窝最深的某一处开始钝痛,好像有人用锥子使劲地在她最软嫩的地方狠狠地剜了一块肉去,这不是脑海中的痛,是实实在在的心痛。但没什么时间让她去分辨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痛苦了,她难受她胸闷她气短她想尖叫,这痛苦叫她几乎喘不上来气,很快,四小姐就痛得在床上直打滚,甚至摔到了地上还不自知,她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薄薄的宣纸,豆大的汗珠如雨下,刚才还圆润白嫩的青葱玉指此时也青筋暴起,拼命地抓扯着胸前的衣服,质地良好的绸缎被她抓得狼狈不堪,最后摆伴着她的一声哀嚎,最结实的衣襟竟然被抓得四分五裂,白少楠惊呆了,这个脂粉堆里长大的少爷哪里见过女人如此抓狂的阵势——这不是撒娇耍泼——这是实实在在的嘶吼,那声音,就好像是从地狱最底层传来的死不暝目最不甘心的声音。
四小姐的吼声很快惊动了整个白公馆,大家纷纷亮起灯来看个究竟,还是苏绮凤,带了两个掌灯的大丫鬟推门进来,一进门便了然一切,苏绮凤推开呆若木鸡的白少楠,冷静地命令两个丫鬟一个叫医生一个端水来,一抬头看到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脸一沉,不怒自威:都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帮忙!众人这才赶忙低头做事去了。等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四小姐抬上床,擦汗抹身,舒络筋骨,足足折腾到半夜,医生才赶来,是本地名医,中西皆通,本来不愿意来的,听说了是最近厚积薄发的白家,怕得罪人,方才不情不愿地姗姗而来,拿出听诊器来,贴在胸口听了半天,皱着眉头,看着旁边苏绮凤冷若冰霜的脸,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道:这位奶奶……怕是时日无多了。
白少楠此时已经恢复平静,他打心里感激当机立断的苏绮凤,要不然床帏之间出了人命传出去可太难听了,听了医生的话,他有些惊讶:她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啊。
医生已看出了病人不是什么重要的姨奶奶,也就没那么忌讳,开始公事公办起来,道:她的这种病,西方医学管这叫“心肌梗塞”,突发性的,想来这位奶奶平时就气血不畅,心绪不宁已久,心脏负担太重,近日受了刺激,一时缓不上来,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苏绮凤皱眉道:这病怎么医治?
医生摇头:医无可医。但可开些中药调理调理,也就罢了。
这时床上的四小姐又开始了无意识的呻吟,她气若游丝,哀哀切切,像病痛,更像哀怨。
苏绮凤仍是皱眉,道:也罢了,开药吧,捡好药开,保的时间长了,我还有赏。
医生鞠一躬,开了药方,起身走,苏绮凤尾随其后去送。及至两人走出四小姐卧房时,医生突然转过来对苏绮凤低声说道:大奶奶,刚才是您家爷在那儿,我不好讲的,现在没旁人了,我就对您直说了吧——这位奶奶的病,最多能拖到明年开春。
苏绮凤送走了医生,站在空旷无人的院子,望着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光秃秃的橘子树,开始默默地掐算起了日子。
一十,一五,二三,二八。还剩二十天就要开春了,这个春天,注定要带走一个逆转时间的人,只剩整整二十天。一年一天。降幅寺,这回又赚大了。看来自己这笔生意,也注定要赔本,但是,她陪得心甘情愿。只得苦笑。
春天的时候,死撑着的四小姐还是撑不住了,病恹恹地蜷缩在床的一角,已经萎缩得不成人形了,如同第一缕悄然钻入窗棂的春风一般,她的生命也悄然逝去了,只不过,春风的到来还能将门廊钱悬挂的铃铛敲响,四小姐的离去,却如同扫帚上的灰尘一般烟消云散。不值钱,如同草芥。
不久之后的白公馆张灯结彩,赢取二房太太,白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大,白二少虽风流,却是白净好皮相,大太太又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看着那丰厚的仓廪,想来二房也不会难做到哪里去。
今夜的苏绮凤,仍是夜夜出门,穿梭于降幅寺与白公馆之间,她也有要买的东西,她也有要付出的代价,她远比四小姐去得早,当然知道四小姐的那个划不来的买卖:如果自己的年轻换不来自己在白少楠心中的地位,那些透支的生命,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枯萎。
就像花,穷尽毕生力气在一瞬间绽放夺目光华,欣赏的人却在别的花圃里流连忘返,耽误了自己的花期,浪费了自己的生命,这自己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却连知情的欲望都没有。
花,终于逝了。
别说什么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为什么而来,白少楠虽不清醒但绝不糊涂,他夜夜睡得极为安稳,他并不欠谁的,男女这回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若其中一方得了强迫症,其中的苦果,只能自己吞咽了吧。他躺在床上,抱着新娶的姨太太,想想好得莫名其妙的生意,忍不住一阵得意,哼起了小曲。